揭秘恶水背后的真相:谁在等着害你?-日本的污染-水俣病
谁知道涌上岸的,是纯净、还是邪恶?
日本史上最恶名昭彰的工业污染:水俣病,历经七十年仍余波荡漾。1970年代,人道摄影师尤金・史密斯花了三年时间,前往事发地取材,最终交出震惊世界的系列影像。当经济占据了制高点,生态和人权只能噤声吗?
那张黑白照片,一旦看过就终生难忘。在剧场般的光影对比中,仿佛笼罩着圣光的母亲,环抱着女儿浸在木质浴缸里头。
顺着那慈爱的眼神往下移动,横躺的女孩却眼神呆滞、望向天花,好像害怕着躲在黑暗里的邪恶力量。
更让人揪心的是她的身形:瘦骨嶙峋、不堪一击,浮出水面的手腕,无力地连结着僵硬而扭曲的十指...。女孩,名叫植村智子,而她罹患的,是水俣病。
《入浴的智子》这张动人的写真,以「圣母恸子」形象,有效调度了西方人的好奇和同理,成功对肇事的「窒素株式会社(Chisso)」施压进而赔偿。而那充满人道情怀、深谙西方宗教构图、更擅于平衡美感与真实的掌镜者,正是《恶水真相》中,由强尼戴普所饰演的美国传奇摄影师——尤金‧史密斯。
工业污染,引爆诡异怪病
回顾水俣病惨案,数十年间好几百吨的汞被排入水俣湾,共计造成至少12000人受害、逾两千人死亡。染病后,轻则走路不稳、四肢颤抖、口齿不清、丧失视觉与听觉,严重的话,将引发痉挛、瘫痪、精神错乱最后死亡。更可怕的是,汞还会经由孕妇传给胎儿,让新生儿天生发展迟缓、终身残疾。症状不忍卒睹,但起因却更让人心寒。因为水俣病根本不是天灾,而是彻底的人祸。
悲剧发生在熊本县水俣市。当地窒素工厂专事生产氮肥,早在1932起即任意排放废水入海,让有毒水银循着食物链,一路从鱼虾、海鸟、猫、猪、狗到达人类体内,破坏中枢神经而引发上述病症。然而启人疑窦的是,明明50年代就已陆续发现异状,为何直到36年后的1968年,工厂才停止释放废液、政府才确定窒素难辞其咎?答案并不单纯,但在《恶水真相》依旧抗争不断、求偿无门的1971年,我们将能透过尤金的锐利视角,窥视并回推,一部分的真相。
最畸形的,不是病症而是人心
错综复杂的体制与社会关系,是疫病扩散的最大帮凶。
首先,经济考量。日本从战后到石油危机前,都戮力追求着GDP的高速增长,只在乎企业能否创造工作机会、刺激产量,却对污染和健康问题视而不见。水俣病也和多数生态浩劫一样,背后挥舞着一张经济的大旗,只许膜拜、不容质疑。当窒素来到仍是水俣町的渔村设厂后,先是创造了职缺与财富,后来发展成企业城下町还设了附属医院。
至于污染和公害?不过是「小小」的副作用而已。何况,当企业一手垄断生计,另一手就能影响居民的态度和意见,许多员工和家属不愿曝光,就算痛苦也偏向息事宁人,奢望既能保住工作又能获得企业自发性补偿。简直是,和魔鬼打交道吧。
再来是窒素掩盖真相的恶劣行径。例如尤金与日裔美籍助手艾琳‧美绪子(由美波饰演)等人,一同潜入窒素旗下医院,旋即发现对方早知废水与怪病脱不了干系,却恶意封锁证据。在尤金与社长会面的桥段中,窒素又透过「社长饮用净化水」的形象广告进行漂绿(Greenwash)、试图重金贿赂尤金。更令观者咬牙切齿的,是企业无良动用黑道与打手烧毁暗房,施暴造成尤金一眼视力受损。隐瞒、否认、买通、施暴、湮灭证据、拒绝认错和赔偿...,无所不用其极,却放任污染持续恶化。尤金的台词说得贴切:
掩盖真相,跟真相本身一样具有故事性。
日本「耻感文化」,又让情况雪上加霜。根据美国人类学家露丝·潘乃德观察(请见其著作《菊与剑》),相对于内在罪恶感,日人特有的耻感反而来自外部的社会规范。
所以,被外界发现的错误才是耻辱、没被公开就不必忏悔。影响所及,不只窒素,连水俣居民也不能幸免。
当地人患病的反应,是感觉羞耻而躲在家里;面对尤金渴望真相的镜头,众人唯恐曝光而左闪右躲,即便同意拍摄也要求避开脸部。
即使电影并未提及,但邻里和周边社区对患者的歧视与排挤,不难想像。于是,群众文化与利益纠葛,反覆加深了伤痕的烙印,同步弱化了抗争的力道。
故事动人,唯独叙事稍显破碎失真
最终,尤金在艾琳的协助下,顺利将《入浴的智子》等骇人影像交给《生活杂志》,协助受害者取得胜诉。
无疑地,事件与照片本身张力十足、强哥演技可圈可点、坂本龙一的音乐画龙点睛,风格化的鲜艳色调也让人玩味(例如尤金浸在户外浴缸里,以深蓝色背景衬着脸上红光,象征出宣战的决心)。
可惜的是,本片重新剪裁了部分史实,却未能成就更有张力的叙事,反而有损说服力又略显破碎。
尤金「个人救赎」的叙事欠缺说服力,就是一例。剧情首先带出他的困顿:家庭失和、破产负债、不时困在过去战地摄影的梦靥里,只能流连在酒精、毒品、爵士乐中寻找慰藉。
在事件中,他一边克服威胁利诱拍下生涯最后力作、一边还抱得美人归,要名得名、求爱得爱,人生看似逆势回春。
但事实上,贿赂尤金的事件缺乏铁证,他也早在前往水俣市前即与艾琳成婚(难怪他们的吻来得如此突兀)、两人是在旅日巡回展时才获知汞公害议题。象征互信基础的关键一幕中,尤金抱着智子时吟唱的安魂曲,竟是未来(1974)才会发行的Bob Dylan作品《Forever Young》。此外,彰显《生活》杂志的媒体良知,却对其大幅删改系列影像、借此炒作尤金的状况避而不谈,也让人费解。
电影之外,失能的国家机器
当然我们也不能奢望,两小时影片足以呈现事件全貌。不过笔者必须指出,灾难背后效能不彰,甚至刻意坐视的公权力。
虽然早在1956年已有病例、也不乏学者直指工厂污染水俣湾,但等到十二年后窒素停止释出水银的四个月后,日本政府才公开证实其与水俣病的关联。日后还一度因拒绝和解赔偿,导致居间调停的「环境厅企划调整局长」山内丰德难以承受良心谴责选择自戕。
一直拖到十年前(2010),日本当局才终于允诺,负担相关救济给付。正义,来的太迟、也不成比例。
影像停在瞬间,但恶梦依然未醒
经过数十年抗争与诉讼,水俣病已被官方定调为「历史事件」。后来也催生出联合国的《汞水俣公约》,正式禁止含汞产品的生产与流通。但公害,真的就此画下句点了吗?
对照我们脚下那么多的环境污染,我们实在很难过度乐观。
只希望尤金的人道摄影,那曾照亮黑暗之海的灯塔,会持续启发着我们和人道摄影师们,勇敢发出正义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