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日本的心灵都被严重摧残：史上被喷规模最大的日剧

你可以想像，不过是短短的十个月间隔，大众对这起公权力彻底失能、恶人笑嘻嘻脱困的「水户事件」，仍然充满了强大的灰心与无力感。然后，《圣者的行进》来了，野岛伸司不止改编了这个真实事件，还要直接对犯人十倍辣度奉还。在晚间电视的黄金档时段，每周都要再一次经历那趟真实案件里令人心碎的撕裂之旅……

1992年，年轻的TBS台制作人伊藤一寻，首度独挑大梁制作日剧《东京电梯女郎》。这是一部描述乡下女孩闯荡东京大都会的成长故事，酸酸甜甜带点苦，全日本观众都陪着清纯无邪的宫泽理惠又笑又哭。

隔年，首次上场就打出全垒打的伊藤，被指派了重要任务：跟富士电视台吵架的大牌编剧野岛伸司要来TBS台了，伊藤一寻奉命跟野岛合作这位大编剧的首部TBS剧……《高校教师》于是诞生。

《高校教师》跟《东京电梯女郎》截然不同，尽管女主角樱井淳子与宫泽理惠一样都有惊人的透明感，但两部作品根本是地狱与天堂的差别，《高校教师》吓坏了1993年的日本观众。

《高校教师》播映结束，野岛伸司又回到娘家富士台，立刻制作了温馨的家庭剧《一个屋檐下》——当然温馨的外皮下还是有部份黑暗内容。不过至少《一个屋檐下》还是很欢乐，兄弟姊妹携手重建家庭的故事还是很感人热泪。看起来，野岛有点收起了他的无情。不过，TBS台的伊藤一寻却从此继续黑暗下去……

1994年他与妻子编剧小松江里子合作的《心中有阳光》（いつも心に太阳を），是没出息中年大叔与重病高中女孩的苦恋故事，一样充满野岛风的残酷与黑暗。

小松在1995年写的《若叶时代》一样黑暗，很难想像她其实就是《东京电梯女郎》的编剧……这对夫妻似乎一起被90年代黑暗大神野岛伸司开了窍，他们也成为了染黑日剧圈的重要推手之一。

而当野岛伸司又回到TBS写剧，你一定能猜到谁将担任他的制作人。

伊藤一寻就这样与野岛合作了好几部TBS日剧，这些日剧被称作「TBS野岛系列」，这个命名并不是因为这些都是野岛编剧的作品而已，还要加上都是伊藤一寻担任制作人、而且这些作品都无比黑暗、强烈地颠覆世俗认为的「正常」、大胆地暴露隐藏在「不正常」之中的美好。

可以说，TBS野岛系列……至少是90年代的TBS野岛系列作品，都是会让观众产生心灵创伤的作品。

而就在野岛与伊藤这对黄金拍档陆续合作了《高校教师》、《人间失格》与《未成年》之后，1998年冬季档，他们合作了 TBS野岛系列第四部作品—— 《圣者的行进》。

这部今年播映25周年的作品，不但再度让观众产生心灵创伤，而且也让广告主产生心灵创伤、令电视台心灵创伤、社福机构心灵创伤、社会案件被害人与家属心灵创伤。

简单说，1998年一月，全日本的心灵都被《圣者的行进》严重摧残，它成为史上被炎上规模最大的日剧之一。25年后的现在，让我们一起来欣赏，《圣者的行进》如何点燃这场重伤全日本的旷世大火？

1998年，野岛伸司从来没有这么现实过：他的作品大多是虚构作品，《高校教师》的不伦师生恋，虽然可能秘密地出现在全日本各地的校园里，但这部日剧没有影射任何真实事件。《爱，没有明天》太浮夸，现实生活里根本不可能出现。但是，野岛1998年推出的《圣者的行进》，却是扎扎实实的真实刑事案件改编作品。这起刑案是发生在三年前茨城县水户市的「水户事件」。

90年代，泡沫年代刚刚结束，日本开始陷入似乎无止尽的不景气新时代。许多企业倒闭，这股不景气对中小企业而言更是势不可挡。对那时的企业界而言，要请到薪水低又会赚钱的劳工已经很困难了……而要聘雇残障员工则是更不可思议的决定。

90年代日本社会对残障劳工极度不友善，前述提到的不景气其实只是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借口罢了。隐藏在这个借口下的真正理由，是日本社会全体对残障者的严重歧视：许多人认为残障就是在无偿消耗已经越来越少的社会资源，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而许多老板认为，残障者成为员工是成为企业累赘，不相信他们能为社会带来贡献。

在此时，水户市的纸器公司「アカス纸器」，看来像是这不公平社会里的少数良心。这间纸器公司的老板赤须正夫积极雇用残障员工，因此获得许多社福机构与地方政府的表扬。但是，1995年10月，有部份员工发现赤须因为雇用残障人士，而从政府申请的「特定求职者雇用开发助成金」，并没有实际被派发到他们手上，赤须正夫因此被指控诈欺。

这笔政府补助，应该在残障员工顺利就职后一年半之后，发放给员工。此时警方开始调查诈欺事实，却又意外发现了赤须的更多恶行：他大量虐待约十名残障员工，让他们超时工作、暴力虐待员工、恶意扣除薪水、给予智能障碍员工已经腐坏的餐点、频繁强暴智能障碍女性员工等等。

赤须侵占了所有的政府补助，他欢迎残障员工的目的终于被拆穿：赤须一手将政府补助收入私囊、一手享用免费劳力、另一只手玩弄这些社会弱势……以满足他的变态控制欲、施暴欲与性欲。

水户事件引爆社会舆论，而法律甚至无法制裁赤须，初审法官认为赤须热心协助残障人士就业，「不能以偏概全」，甚至判处他缓刑4年……赤须根本不需要入狱；同时性侵罪名也因为受害女员工无法提供证词，而被视为证据不足。

愤怒的乡民与受害家属集体包围赤须的座车，破坏挡风玻璃，却遭到刑事审判——这些怒吼不公的受害者，竟然比犯下发指恶行的犯人，受到更严重的惩罚。

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公正的判决？原因之一是警方在搜证时的消极态度。对警方而言，搜查赤须「诈欺政府补助」的诱因更大，因为事证更容易收集（比起向智能障碍者搜证更为简单）。

原因之二，是赤须在地方上颇富盛名，是乡里间的好人好事代表，警方的搜证已经有相当的难度——或者说警方也不愿意去担负可能是诬告的后续责任。就这样，警方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位「杀人放火金腰带」的活生生例子，在警方与司法同时怠惰与包庇的双重原因下，让赤须逃过了牢狱之灾。

1997年3月，水户事件正式宣判，赤须获得缓刑。10个月后的1998年1月，野岛伸司在萤光幕上进行他对赤须的「复仇」：《圣者的行进》改编了水户事件，而且，野岛还要直接十倍辣度奉还。

你可以想像，不过是短短的10个月间隔，大众对这起公权力彻底失能、恶人笑嘻嘻脱困的事件，仍然充满了强大的灰心与无力感。然后，《圣者的行进》竟然来了，剧情设定与水户事件几乎是一模一样。就算你压根没看过《圣者的行进》，都可以理解这对当代观众会造成多大惊吓——他们等于要在晚间电视的黄金档时段，每周都要再一次经历这趟令人心碎的撕裂之旅……

更何况，《圣者的行进》不会照实改编，影集里的不良工厂老板，绝对比赤须正夫更恶形恶状——当影射赤须的塑胶工厂社长「竹上」（段田安则饰演）强暴智能不足的员工「妙子」（雏形明子饰）时，他甚至要求妙子穿上婚纱，以满足他的角色扮演癖。竹上大喊着「妳这个淫妇！」一边开始脱下裤子……

石田壹成饰演的智能障碍青年「永远」，在竹下的工厂工作，他尽管没有那么聪明，却懂得保护自己的工作伙伴，因此遭受竹下的变态虐待；酒井法子饰演的天真音乐老师「桃子」，想要打破地方对残障者的歧视，愿意到竹上工厂指导员工组织乐团，让他们享受音乐的乐趣……而桃子却意外发现了工厂的真面目；18岁的广末凉子饰演就读桃子学校的跷家不良高中女生「爱丽丝」，与世间和家庭疏离的她，却与纯真的永远结为好友……想当然耳，如此纯洁的友情，当然会遭到野岛伸司无情的摧残。

膜拜你的黑暗大神，野岛的萤幕复仇毫无宽恕可能。智能障碍的永远宛如坠落地狱的天使，无论是学校老师、不良少女或是智能障碍者，只要在他身边，就会自动治愈内心的挫折与创伤。同时，未来持续数十年都是饰演好好先生角色的段田安则，则饰演地狱里的大魔王——他犯下所有赤须正夫的罪行，而且还要更加邪恶。

野岛猎奇地写下他虐待员工的细节，而伊藤一寻将这些片段延长到难以忍受的长度，确保观众能够承受最大程度的视听暴力。

第一集永远遭到脱衣殴打虐待的片段，竟然长达了将近五分钟之久……摄影机以俯视的上帝角度，持续拍摄永远全身只穿内衣内裤，被拳打脚踢的模样。

石田壹成发出宛如孩童般的呜咽，迷茫的眼神扫射四周寻求救援……同时他还记得几个小时前与母亲的约定……「不能大叫」、「不能说谎」……但他却决定为了保护刚认识的同伴，向施暴的工厂老板姪子承认，他偷了老板娘的珠宝……永远被诬陷却被迫承认非他犯下的罪行，为观众带来的不舍与虐心，加上视觉上的残忍，与石田壹成纯真的演技，混合成了令人不忍卒睹的画面。

TBS电视台当然是看好野岛与伊藤的黄金组合，同时，这出新剧又有石田壹成、酒井法子与广末凉子的吸睛保证——野岛在《高校教师》播映后就离开TBS，回到富士台编写《一个屋檐下》。《一个屋檐下》的高收视率当然令TBS台不是滋味……而石田壹成与酒井法子正是《一个屋檐下》的主要演员，而且广末也才演完大热的富士台日剧《海滩男孩》。

TBS台可说是一次囊获富士台的数大成功元素，能够想见他们对《圣者的行进》的高度期待。TBS台等待《圣者的行进》第一集带来漂亮的收视率……他们真的等到了，但他们也等到了意想不到的其他事物。

只是播出了第一集，观众愤怒的电话就打爆了TBS电视台的专线；水户事件被害者的家属抗议，第一集里永远的母亲向工厂老板道谢他愿意聘雇永远的片段，是对他们的剥削与二度伤害。

但这只是第一集而已，第二集里妙子遭到工厂老板强暴，老板匆忙地脱下外裤，并且扯下妙子的内裤……妙子含着眼泪无神地看着老板身后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欢乐的歌舞画面……评论家批评，剧中的强暴桥段太过强烈，分明是在剥削演员（雏形明子是当时最受欢迎的性感泳装偶像）与贩卖情色……

连演艺圈最没良心的八卦杂志（《周刊文春》），都以《圣者的行进》做例子，制作了大型专题「电视圈有病」；电视台最倚赖的大型企业广告主，纷纷抽掉他们在《圣者的行进》时段的广告；社福团体抗议这出日剧极度丑化了智能障碍者，制作方本身就充满了歧视眼光，却美其言这是在为残障者抱不平。

这么「热烈」的回响，似乎整个日本都燃烧起来了，收视率一直维持在20%以上……不要忘记，《圣者的行进》播放期间的1998年2月，日本长野正举办当届冬季奥运，全国的焦点都在这场全球赛事上，许多剧集的收视率都应声下跌……但是，《圣者的行进》的收视率不跌反升，国民团结一心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奥运，还因为大家对《圣者的行进》的愤怒。

《圣者的行进》如此黑暗，几乎每一集都有虐待桥段或性侵桥段，而其中几集最终会响起中岛美雪的经典歌曲《糸》 （另一首主题曲也是中岛的歌曲《生命的别名》），并配上角色们开心演奏与吃饭的梦幻画面。歌词里唱着，「你是纵糸，我是横糸，你我交织在一起成为的布，也许有天会带给某个人温暖吧」。

如此温暖的片尾，似乎是对《圣者的行进》故事的极端讽刺、也是对水户事件的终极嘲讽……现实生活中的被害人，一辈子都被隐藏在新闻报导与法院判决的阴影里，他们的家属要求媒体不能报导他们的姓名，但这种看似保护的作法，却相对地让受害者被迫噤声……他们永远无法得到正义，更无法光明正大地反击。当然，他们也许无法获得《圣者的行进》片尾的明亮温暖。

《圣者的行进》创下了高收视率，观众骂得火爆，回家后却集集紧追。而在《圣者的行进》下档后，这部作品仍然持续引起争议。同时，水户事件的判决，引发了日本各地的调查。

滋贺与福岛等地，都发现了工厂或智能障碍福利机构剥削员工的事件。可以说，《圣者的行进》引发的炎上，制造了极大的社会声量，逼使民众注意这些他们忽略的角落。最终，日本政府终于在2011年，制定了「障害者虐待防止法」……但这真的化解了日本社会的残障歧视吗？并没有……

2016年，神奈川县智能障碍者收容机构「津久井山百合园」，发生前职员杀害高达19名住园者、造成26人轻重伤的重大事件，这是日本二战后发生死伤人数最多的社会事件。而凶手表示，他看不惯智能障碍者浪费国家资源……这些人必须死……似乎90年代的严重歧视残障者劣风，在20多年后仍然没有平息。

比起来，酒井法子在2009年与丈夫一起因为吸毒逮捕，似乎已经算不上什么了，她的丑闻当然令《圣者的行进》无法在电视上重播，但是，就算没有这件事，TBS台真的敢重新在萤光幕上点燃《圣者的行进》这团大火吗？当然不可能，《圣者的行进》再也没有重播过……除了发行家用媒体之外，去年，这部争议作品终于在串流平台Paravi上线了。而野岛的复仇，终于有机会让未来的年轻观众们继续见证。

25年后的现在，残障歧视仍然潜伏在现代社会之中。对智能障碍者的歧视与缺乏理解，似乎只比25年前进步了一点——或者说是掩饰得更好了。这也许是《圣者的行进》仍然令人难忘的最大原因，它就像一根永远尖锐的刺，深深地刺在每个看过它的观众心头……你始终找不到拔出它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