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梁姐, 一生的缘分
文 | 丑丑
我是在九寨沟门口捡到梁姐的。
从九寨沟出来,买票去松蟠的售票口前坐了三个表情迷茫,漫无目的的人。两个小女生,一个六十岁左右的阿姨。我和朋友一走进去,她们的目光就追过来了。
两个小女生是湖南大学的学生,国庆节自己跑出来玩,那位阿姨模样的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梁蕊丽,我叫她梁姐。梁姐来自台湾省嘉义县,是在去九寨沟的车上认识俩女生,并结伴而行的。
梁姐六十岁,刚刚退休,黑而胖,笑起来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口标准的昆明话,让我一开始误以为她是昆明人。
她们不知道下一站去哪里好,希望和我们结伴。
梁姐很能吃苦,在松蟠跟我们住十元一晚的小旅店,啃硬硬的馕饼也无所谓。
带上馕饼,骑马体验古道。雨后泥泞,马烦躁不堪,深一脚浅一脚,险象环生。同行的人大呼小叫,马更加惊慌,一声嘶鸣后前腿高高跃起。有人跌落马下,下巴顿时鲜血淋漓。
梁姐跟在最后。可能她太重,骑的马不高兴,专门往斜坡上冲。梁姐也不惊慌,只紧紧抓住缰绳,踩紧马蹬。
在爬黄龙的途中,沿途很多抱着氧气包蹲在路边吸氧的人,一个年纪身型和梁姐差不多的贵妇,浓妆艳抹坐在轿子上,吸着氧气啃苹果。梁姐让路,停在路边。她走得吃力,走走歇歇,汗流浃背,却坚持要登顶。满山秋色,楚楚动人,她不愿错过。
梁姐笑吟吟地站在山顶,静静地看风景。深秋的黄龙气温很低,汗水流过梁姐脸庞,但见她双目熠熠闪光。
梁姐不爱说话,开口必恭敬有礼,即使对女儿辈的我们,也是如此。回到成都,两个小女生赶回学校,我留梁姐再玩几日。请她吃火锅,知道了她的故事。
梁姐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山西人士。自幼参军,少小离家。曾在南京供职,杭州笕桥飞行学校当过教官,后随妻子定居昆明。1949年,国民党撤往台湾,家眷先行。梁姐只有十个月大,两个哥哥分别四岁和两岁。十五岁的姑姑抱着她,妈妈一手牵一个,心情轻松地登机。
他们以为只是去度一次假,很快就可以回来和父亲团聚。飞到海南岛,传来昆明起义的消息。
满飞机都是绝望的哭喊,再也回不去了。讲好随后就到的丈夫和父亲,再也不会来了。
那一年,梁姐的母亲25岁。
住在眷村,嗷嗷待哺,年轻的母亲在异乡独自撑起一个家,童年的记忆里,各种辛酸血泪。母亲坚持和他们讲昆明话,母亲每天讲父亲的故事给他们听,告诉他们南京、杭州、昆明……父亲工作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在母亲的讲述里,仿佛父亲每天都跟他们在一起,父亲的爱从未缺失,父亲只是出差去了。春天来了,母亲说春天的南京积雪已经消融,春天的杭州西湖边柳芽随风荡漾,而昆明的四季都是春天,阳光和煦,鲜花长开……
三个孩子都讲一口地道的昆明话。
虽然从未到过昆明,但那是刻在心上流在血液里的故乡,一草一木从未有片刻遗忘。
当年,母亲带着他们,只带了随身换洗的衣服,甚至连父亲的一张照片都没有带出来。他们在母亲描绘的一个又一个场景里,想象着父亲的模样。想象着有一天可以跨过海峡,和父亲紧紧拥抱。
他们不知道,对岸没有走成的父亲,正身处地狱。孤身残生,只能在梦里才能和妻儿相会。终于有一天,受不了折磨,自行了断赴了黄泉。
一转眼就长大了,两个哥哥把爸爸当成榜样,考了飞行员。妈妈改嫁老兵,姑姑长大后也嫁了老兵。
故乡如此清晰,虽从未谋面, 却如日日相伴。
思念如此刻骨,故乡的一草一木仿佛都是父亲。那一个又一个从未到过却无比熟悉的地名,将父亲和他们紧紧连接在一起。
多年后,两岸一开放,三兄妹便想办法回乡。父亲早已化成黄土,一冢孤坟无处话凄凉,只剩风吹坟头草凄凄,呼啦呼啦就像妻儿悲伤的哭泣。
跪倒坟前,是锥心之痛。那个在心里想象过无数遍,高大威猛,叱咤风云,满脸慈爱笑容的父亲,变成了眼前这个荒草丛生的小小土堆。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一锄锄清除荒草,兄妹们扶着坟头,犹如和父亲紧紧拥抱。
姑父回乡探亲,叶落归根,长眠故土。他是第一个死在故乡的探亲老兵。
梁姐退休后,每年有半年会回大陆旅游。她依次去了南京、杭州、昆明、山西……这些都是父亲曾经待过的地方,每一个地方她都感觉熟悉得仿佛来过若干次。她到山西边旅游边寻根,在山西将军谱上找到了父亲的名字,又依次寻到了叔叔伯伯一家。
自14岁离家便杳无音讯,家人以为那个少年老早战死荒野,无名尸骨化为异乡尘土了。每到节日,后辈们都会焚香烧纸,遥遥祭拜。
梁姐带着两个哥哥回到山西认祖归宗,节衣缩食坚持救济亲戚。
梁姐几乎每年都会到大陆旅游。我遇到梁姐的时候,除了甘肃西藏新疆,大好河山她都走遍了。一个双肩包就上路,只有方向,没有目的地,遇到面善的,她就凑上去问,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几乎没有人会拒绝她。她没有电话,遇到急事,便找人借手机。每次回到台湾,或过来大陆她必定挨个给旅途认识的朋友们一一致电问候和感谢。
2000年10月,我遇到梁姐,我们坐在成都的街头吃火锅。
2001年10月,我移居杭州。2002年,梁姐专程到杭州看我,却不肯跟我住。她说她呼噜太响怕影响我。
2005年,见到梁姐,她几乎没有变化,还是一个双肩包,还是独行侠,中国地图已经走遍了。问她这一路独行,有没有遇到过坏人?她用台湾普通话柔柔地说,不会啊,没有坏人啊……我遇到的都是像你们这样的好人啊。
我和好朋友“盐巴”带她逛河坊街,请她吃饭,一点点好意她就感动得不行。她从西藏买了珠子亲手串了一条漂亮的项链送给我,我们搂着她抱着她拍了很多照片,胖胖的她笑眯眯地任我们摆布。
梁姐说她所有的退休工资都用来大陆旅游,大陆太美了,可先生和一双儿女都不支持她,在他们眼里,大陆处处是陷阱,人人面目狰狞。梁姐好脾气地说,他们不来算了,遗憾的是他们。
在成都的时候,我说梁姐你到成都定居吧。等我到了杭州,我又动员她来杭州,她每次都不紧不慢地说:好啊,好啊……后来梁姐在昆明买了个小房子,因为曾经坚决不到大陆的儿子网恋了一个昆明女孩,不顾一切追寻爱情来了。
世事轮回,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
转眼十八年过去,梁姐应该快八十岁,很少出门了吧?我换了号码,再也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按照她曾经给我打过的号码拨过去,是昆明的号码,对方说,她已经回台湾了,匆匆挂断,不肯多言。
拨她留给我的台湾号码,已经成了空号,委托朋友寻找,也未寻到。
好久没有梁姐的消息,很想她。想念她糯糯的普通话,也想念她纯正的昆明话。心里这份思念无处安放,再托台湾的朋友帮我寻找。
2018年8月26日,朋友专程从台南开车去了嘉义,找到梁姐当年留给我的地址:嘉义市吴凤南路365巷76弄23号9F3。
邻居说,三年前,梁姐搬离这里,不知去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间的长河里,茫茫人海中,有些相遇,即使短暂,也注定会温暖你一辈子。
我和梁姐,虽无法再见,却从未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