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叫我你的鼓手,你才是我的主唱!」滚石乐团鼓手—查理华兹
8月31日,夏天将在午夜过后结束,习惯上,明天就是秋日的开始。查理.华兹(Charlie Watts)坐在迈阿密硬石体育馆的舞台,替全世界最伟大的乐团伴奏着──The Greatest Rock & Roll Band In the World.
成军五十年,人们依然这么称呼滚石乐团。
华兹轻快地敲着手里的鼓棒,清脆的鼓声透过体育馆的巨型喇叭,放送到现场四万多名观众的耳朵里。 2019年最后一个夏夜,佛罗里达带着海洋咸味的空气吹拂众人的皮肤,陶醉的蓝调乐音飘荡在晚风中,人与人间摩擦着兴奋的情愫。华兹文风不动,继续敲着他的鼓棒。
他是团里年纪最长的一员,今年78岁了,一头白发剪得整齐俐落,一如手下的反拍节奏(backbeat)。他的鼓点浸泡着爵士乐的底蕴,是驱动滚石乐团向前的心跳。浪荡不羁的滚石吉他手基思.理查兹(Keith Richards)如此描述他和华兹的关系:「音乐性上,华兹像一张床,让我可以躺在上面。」
这是吉他手和鼓手之间浪漫的默契:一个恣意挥洒,一个沉稳如锚。从1963年加入滚石乐团开始,华兹坐镇在舞台后方,盯着理查兹随节奏摇摆的屁股盯了半个世纪,也盯着主唱米克.杰格(Mick Jagger)的屁股,和另一名吉他手罗尼.伍德(Ronnie Wood)的屁股。
那三个伙伴,最年轻的伍德也72岁了,年龄对「滚石」成为某种神奇的参数——一组仅供参考的数值。每个巡回的夜晚,无论他们降临世界上任何角落,依旧有满场观众要来听四个早该步入退休生活的老男人,演唱着、弹奏着、敲打着那些台上台下一样熟悉的曲子。
如今夜最后一首歌〈(I Can't Get No) Satisfaction〉,这首滚石的招牌曲目杰格曾经宣告:「我宁愿死了,也不要在45岁以后再唱它。」如今,杰格活过45岁好多年了,为了让粉丝开心,他认命似的在每座热情的场馆继续高唱副歌的:「I can't get no... I can't get no...」一遍又一遍。
乐团发展到这样的规模,有这么悠久的历史,玩音乐成了一种服务业。
而华兹只是敬业地敲响身前的小鼓,年复一年替杰格伴奏着,就像薛西弗斯日复一日把石头推上山。 1980年代,滚石的男人四十阶段,有一次巡演到阿姆斯特丹,杰格在众人面前称华兹为「我的鼓手」,华兹听了,一拳向杰格脸上揍了过去,「别再叫我你的鼓手,你才是我他妈的主唱!」(You're my fucking singer!)
如果传说是真的,未受荷兰大麻的渲染,很难想像温文儒雅、一派英国绅士风范的华兹会有如此激动的反应。他从不把自己当「摇滚明星」看待,这个神气的头衔、多少人渴望拥有的身分,对他不过是一份工作罢了。既然我的职责是把鼓打好,你就专心把歌唱好,团员间地位应该是平等的,你我都是音乐职人。
但滚石乐团从来不只是音乐职人,他们是阿波罗耀眼的光芒、酒神败德又危险的魅力,和海克力斯无坚不摧男性气概的综合体。他们是不可一世的巨星,摇滚乐不朽的父亲。
有一天当父亲的死讯传来,尤其是四人中最安静的那位,讣闻上的每个字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查理.华兹,我最喜欢的滚石在2021年8月过世了,享年80岁。
那场夏末的迈阿密演唱会,成为他生前最后一场演出。
那年新冠疫情爆发,打乱了世界的秩序,贵为地球上最伟大的乐团,滚石对病毒也没有豁免权,顺延了所有巡回的场次。当巡演在疫情后重新启动,团员转过身望向鼓手席时,都得适应一个新的现实:50多年来,椅子上不再坐着华兹。
连带消失的,是他优雅的穿着与温和的笑容,打鼓时他总是微笑着,好像默默肯定着自己的表现—用律动的鼓击把数万人的脚底板从地表上移开。他的「公务员」精神在摇滚乐的疯狂与混乱中,展现出冷静的理智,仿佛神话的反面—不沾绯闻,没有无节制的性狂欢。
华兹在滚石乐团发行首张专辑的1964年,娶了雕刻家雪莉.安.谢帕德(Shirley Ann Shepherd)为妻,两人结缡近60载。
他搜集骨董车,自己却不开车。身为摇滚乐团的鼓手,钟爱的是爵士乐。媒体巴不得能访问他,他只想躲得离镁光灯远远的。 1989年滚石被奉入摇滚名人堂,华兹缺席了那个光荣的大日子。难得不用演出或彩排,他情愿给自己放个假,在家听几张爵士唱片,多留一点时间给妻子和女儿,还有家里那只忠心耿耿的灰狗。
「我总是在家,我一点也不酷。」(I'm always home. I'm uncool.)《成名在望》剧中的乐评人,应该很高兴「不酷的宇宙」里多了个伴。
确实很少有摇滚明星能像华兹那样,在圈内格格不入,却又活得那么自由。他成了每一个鼓手的英雄,他们尊敬又热爱的榜样;从Radiohead到Foo Fighters,不同型态的鼓手,风格里都有华兹的灵魂。
我多希望你也能看过一场滚石的演出,是华兹还在的滚石。我仅有一次的经验发生在2005年秋天,我在纽约读书的时候,二十多岁的我比较耐得住寂寞,可以一个人去做很多事情。我搭跨州巴士,经过海底隧道抵达纽泽西一座美式足球场,拎着望远镜找到最上层的位置。朝圣的代价可不轻,我只负担得起最便宜的票。
座位离舞台非常遥远,如果不拿望远镜,四个人在我眼中只有蚂蚁般的大小。我那一区多半是少数族裔的人,音乐化解了彼此的隔阂,我们勾肩搭背像一群小魔鬼跟着〈Sympathy For e Devil〉的前奏尖叫,随着〈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的旋律合唱。
感谢华兹,我的脚底板也离开了地表。
会场熄灯后,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从上层看台走回楼下,又花了更多时间挤上开回市区的接驳车。当时的滚石在做什么呢?台前的三人大概已被加长型礼车载到曼哈顿的高级夜店庆功了,而华兹一如既往,要司机送他回饭店休息。他一个人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盘算着被火红舌头卷起的乐团专机,何时要把他载回家。
意外闯入摇滚世界之前,华兹当过美术设计师,曾在伦敦的广告公司工作过。巡演的行李中,他会塞入一本厚厚的素描簿,里面画了数十年来每一张他在外地睡过的床。
我们交会的那一晚,不知道华兹先生画下的床,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