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绎表里不一的双面性格：再看一次宫藤官九郎魔改的《流星之绊》

泰辅是真正从头到尾都在阐释《流星之绊》中心主旨的角色，他并不是主角，但他的言行举止，时时都在强调东野与宫藤共同重视的表里不一概念。而谁来饰演泰辅，就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决定：

16年前播映的这部日剧，由两位杰尼斯偶像主演、当年最火红的编剧执笔，还是改编自小说家当时最畅销的作品。

奇妙的是，16年来，这部具备各种观众喜爱的元素、收视率表现亮眼，而且也没惹出任何争议或不良新闻的日剧《流星之绊》，却很少在日本电视上重播，距离上一次重播，也已经有十年之久。

幸运地，《流星之绊》日前上架了Netflix，现在，让我们再看一次《流星之绊》，聊聊这部从「爆雷死全家」开始的日剧。

还没读完小说就被爆雷的宫藤官九郎

Photo Credit：TBS，来源：Wikipedia

2006年，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开始在杂志上连载新作《流星之绊》，连载开始不久后反响就很大，不过，宫藤官九郎不知道这件事。

曾经一穷二白的编剧宫藤官九郎，在2005年登上了他当时职涯的最顶峰：融合落语与黑道元素的日剧《虎与龙》，竟然获得了电视圈最高荣耀「银河赏」的年度大赏肯定。一路扶植宫藤、让他透过《池袋西口公园》一鸣惊人的TBS电视台，当然必须继续重用这位大器晚成的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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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池袋西口公园》开始，宫藤在TBS执笔的日剧《木更津猫眼》、《曼哈顿爱情故事》、乃至《虎与龙》等等倍受赞誉的作品，都是由制作人矶山晶一手操刀，这对黄金搭档堪称当时的电视圈风云儿。

2008年，连载结束的《流星之绊》出版成书，立刻刷新了东野个人作品的销售速度，数个月内就突破了50万本的佳绩。宫藤手上也有一本《流星之绊》，还是出版前就分发给相关人士的特别版本。

但宫藤每天将《流星之绊》放在书包里带来带去，却只读过前面一点点。送书给他的矶山晶，热情地问他是否已经读完小说——东野圭吾几年前的作品《白夜行》曾由TBS改编成日剧，获得不错的评价，而《流星之绊》在连载期间就已经很受欢迎，抢得先机的矶山，当然想让他的爱将再制作一部TBS好剧。

矶山觉得宫藤应该早早将这部全社重点计画的原著读完，然后，他开心地与宫藤讨论要如何设计真凶的角色……不认真看小说的宫藤，就这样被爆雷了。被爆雷的宫藤，现在才开始在已经知道谜底的状况下，认真读小说。

而且当宫藤想拖其他相关人员下水时，才发现整个团队还没看完（或已读超过50页）的工作人员，竟然只有他一个。而《流星之绊》原著的大部头份量加上制作时间的限制，令宫藤立刻陷入了莫大的压力……而且，他从未写过认真的推理作品。

《池袋西口公园》乍看之下也是推理作品，但它短篇的形式却天生很适合每集一小时的电视剧长度。

Photo Credit：流星之绊，来源：Wikipedia

成为《SORRY青春！ 》某种精神性前传

但《流星之绊》不同，这是一个有着复杂人际关系的长篇推理故事，而且有多处的逆转、多处故布疑阵的红鲱鱼设定，超过400页的小说份量，要如何分割在全十集的日剧版本里？又要如何在每集最后留下一个悬念？这对宫藤来说都是第一次挑战。

推理悬疑要素与他擅长的喜剧风格截然不同，《流星之绊》的故事前提设定又极其黑暗，宫藤曾想过用大量原创的搞笑桥段，去冲淡《流星之绊》的抑郁风格。

没想到，在编剧会议上矶山制作人竟然大声干谯他的自作主张，把他苦心设计的笑点删除了一大半——而且，在场参与人士没人站在苦哈哈的宫藤这一边。因为，大家都太喜欢《流星之绊》了，不想看到它被魔改成连读者都不认识的模样。

手上最强大的武器被夺走了，宫藤要如何动笔？在第一次写正统推理剧的压力之下、在繁忙的时程压力之下（他的第二部执导作品《少年手指虎》已经在筹备之中）、在原著小说热卖的读者期待度压力之下，以及TBS对他的高期待度压力之下……宫藤官九郎顺利地蜕变了，让他将自己一向熟悉的青春系风格，转换成一个沾染鲜血与黑暗的全新样貌。

《流星之绊》进而影响了主演的二宫和也、户田惠梨香、与锦户亮……特别是锦户亮。 《流星之绊》日后成为了《SORRY青春！ 》的某种精神性前传，使锦户成了宫藤最喜爱的演员之一。

一个说着「我长大后要杀人」的少年

本剧曾经的宣传词，与宫藤官九郎过去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我们长大以后要去找出真凶，然后三个人一起杀掉他。」
「大哥啊，妹妹是认真的啊，她爱上了咱们仇人的儿子啊。」

宫藤笔下有许多少年，有白目的少年、早熟的少年、还有快要死了却白目又早熟的少年，但没有一位少年会说出「我长大后要杀人」这种话。但是，因为《流星之绊》的剧情，就是围绕着三位背负着双亲命案的三兄妹发展的。

三兄妹童年时，深夜一起偷偷出门去看狮子座流星雨，没想到，双亲在家里被神秘人士杀害了。大哥功一（二宫和也饰）、大弟泰辅（锦户亮饰）与小妹静奈（户田惠梨香饰）三兄妹发下毒誓，长大后一定要找出警方找不到的凶手，并杀了他复仇。

三个小孩终于成人，在一次静奈遭到诈欺的经验后，三兄妹干起了诈欺生意，而他们的新对象是西餐连锁企业的少东户神行成（要润饰），而泰辅发现，行成的父亲政行（柄本明饰），神似父母遇害当晚现场他意外看到的神秘人士……户神政行难道就是三兄妹的复仇目标吗？

《流星之绊》从一连串残酷的悲剧开场。三个孩子顿失双亲，这是第一个悲剧；父母遭杀害时，这三个孩子正跷家去看流星雨，这个缺席令他们对父母之死多了一份自责，这是第二个悲剧；亲眼看到母亲尸体是悲剧、告诉年幼妹妹真相也是悲剧……而警方始终无法找出犯案凶手，是更大的悲剧。

三兄妹很明显是完美的「被害人」，多重悲剧毁灭了他们的人生，纠缠着他们的生命，令他们永远无法自由。

但是，《流星之绊》却告诉你，所谓的被害人，包括套在他们身上的「命案遗属」、「孤儿」等等想当然耳的形象，并不能完全套在有明三兄妹的身上。遗属孤儿理应忧苦一生、天天以泪洗面。

但在《流星之绊》的开场，我们看到的却是青春洋溢的三位年轻主角：背景传来的是偶像团「岚」轻快的主题曲《Beautiful Days》，画面上是25岁、23岁、20岁的二宫和也、锦户亮、与户田惠梨香，他们正值青春，脸上笑意不绝，画面不断穿插他们现时与儿时的笑容，如果你不知道《流星之绊》的大纲，可能会以为这是一部青春恋爱剧。

照片来源：TBS

过度阳光的日剧开场里，隐藏的「表里不一」

东野圭吾写的《流星之绊》小说，与宫藤官九郎的影集版本其实大异其趣，但是，宫藤尽管做出了各式各样的改编（包括上述放进太多搞笑被删稿的部份），这位不熟原著的编剧，却准确地捕捉到了《流星之绊》原著的一个精髓：正如过度阳光的日剧开场，宫藤在影集里，放进了「表里不一」的中心主旨。

没有人规定遗属孤儿只能苦哈哈，没有人说遗属只能放下悲苦望向明日，表里不一原本是推理小说的基本元素——正如大多数小说的犯人都会隐藏身份。但是，东野圭吾却基于这个宛如《基督山恩仇记》翻版的老套窠臼，发展出一套出人意表的故事。

原为被害者的三兄妹，长大后却变成诈欺犯，从被害者身份转变成了加害者。被害人有明夫妇不但遭到杀害，连传家食谱都遭窃，但这被害者的身份也会被逆转……当然，真凶的身份是这个故事最后的大逆转，这个逆转一样是形象上的彻底转变。

宫藤未必认真喜爱改编他人的作品，因为这位从小入选县级作文大赛两次、大学休学后当起剧团编剧的作家，从小对自己的创作天份，应该有一定程度的自信。

更别说，他从20岁开始为「大人剧团」写剧本、为没人看的深夜电视综艺节目或影集写剧本、为电视台大编剧想点子……每日工作时常超过十数个小时，收入却捉襟见肘，他到30岁才因为制作人的豪赌，而有机会撰写《池袋西口公园》，因此一鸣惊人。

这十年的寒窗无名编剧生涯，没有让宫藤去改编其他原著的可能，这应该磨出了宫藤许多原创剧本的灵感，同时也磨出了「走自己的路」的坚持。

所以如果你觉得《池袋西口公园》小说跟日剧一样好笑、一样无厘头，那么你应该会对石田衣良的原著感到灰心，但这并不是石田的错，那是宫藤把原著改成了不同风味。同样的，《流星之绊》也一样，「颠覆既定社会印象」是这本小说的精髓，这是东野的点子，而到了宫藤手上，他能做的就是加强这两种形象之间的反差——

你以为这是一个复仇剧故事，我偏偏要给你一个偶像剧模板；上一秒整间录影带店的宅男顾客死盯着娇俏可爱的户田惠梨香，下一秒画面上是苦大仇深的二宫和也孤独卧床……他的电脑萤幕桌面，是警方绘制的凶手可能画像。

照片来源：TBS

更别提宛如从北野武综艺节目里走出来的「便利贴高山」角色，他不懂看人脸色、沉默又诡异，只会用便利贴表达心声……这是宫藤原创的新角色。

这种搞笑与严肃间的反覆横跳，是早期宫藤官九郎最喜爱的创作风格，因此，他在写《流星之绊》的三兄妹主角时，最出色的也是那些最表里不一的角色。

二宫和也在本剧的初登场，便板着一张脸，他是全剧最适合被称为复仇者的角色，他饰演的功一，长大后仍然过着禁欲生活，不交朋友也不交女友，将父母之死做为心灵的封印……功一并不是一个拼命反覆横跳的表里不一角色……他的弟妹们才是。

必须能完美诠释「阳奉阴违」的演员

功一正是落入了世俗对于被害者遗属的刻板印象角色，他持续承受痛苦、他的性格变得阴郁、他着思复仇与诈欺大计……完全就是基督山伯爵再世。

相较起来，头脑单纯的弟弟泰辅，是功一进行诈欺计画时的最佳棋子，他善于扮装，饰演不同角色欺骗诈欺被害人。而泰辅在现实生活里，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被害者，而是无所事事屌儿郎当的年轻人……但在命案发生当时，泰辅却因为冲击过大而短暂引发失语症状。这代表，伤痛是确实对泰辅造成影响，但这个角色，却选择不在外人面前显露他的心伤。

泰辅是真正从头到尾都在阐释《流星之绊》中心主旨的角色，他并不是主角，但他的言行举止，时时都在强调东野与宫藤共同重视的表里不一概念。而谁来饰演泰辅，就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决定：他必须比25岁的二宫和也还年轻，更重要的是，这么年轻的演员，必须「阳奉阴违」地表里不一。而宫藤官九郎亲自指定了一位能表演双面性格的年轻演员，也就是锦户亮。

2008年是锦户亮演艺生涯的顶峰之一，他此时是偶像团「关西杰尼斯∞」（关八）的一员，选择他主演一部同为杰尼斯偶像师兄主演的日剧，似乎是想当然耳的「搭售」形式。但是，包装数个自家偶像演戏剧的搭售，是偶像事务所的工作，不过，锦户亮能演出《流星之绊》，并不是因为杰尼斯事务所强力推销的结果。

2008年春季档《Last Friends》，足以证明这位年轻偶像的实力——有趣的是，他饰演的正是一位看似爱家的家暴男角色。这种双面性格，正是泰辅需要的本质。

泰辅是个正常人，至少看起来是，他看起来是个从未遭遇重大心里创伤的角色。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被害者身份，他也很清楚世间看待被害者的眼光。因此他是刻意地收起自己被害者的身份，以「正常人」的身份在这个世上重新定位自己。不过，从第二集他的名台词里，可以看出他在正常人面孔之下的挣扎：

「我已经厌倦了！我想忘记父母被杀这件事……吃东西时还是会想起来，看电视的时候也是、骗女人的时候也是……遗属不能笑吗？骗女人不好吗？我们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啊？只是父母有没有被杀的区别吧？我们还要当遗属到什么时候？我们还要被叫遗属到什么时候？」

锦户亮似哭似笑地喊着，像一头忍受痛苦的年轻野兽在嘶吼，这些台词是宫藤编写的，但是是锦户亮让这些文字化成了真实的情感。他没有动用眼泪与扭曲的表情（流泪是旁边户田惠梨香的工作），因为他不只是痛苦与不甘，更深的情绪是困惑。

他很想尽快摆脱这个被社会认定必须一生悲苦的形象，而且不了解这种形象的意义。这个画面里有三个演员，也许你会感受到，当锦户说完台词后，其他两人的气势完全被压制了。

宫藤想呈现的不只是两种形象对角色产生的撕裂感，还想呈现的是角色在这种痛苦撕裂中，努力朝向「我想成为的形象」前进的姿态。宫藤的大多数作品都有这样的角色，《池袋西口公园》的长濑智也饰演这种角色、《木更津猫眼》的冈田准一也是、《虎与龙》也是、而《流星之绊》里的泰辅也是。

特别的是，锦户亮的外型看起来特别有好学生的爽朗气质，这种外型让他饰演双面性格时更加有说服力，而同样的，当他诠释割舍一个形象并转换到新形象时，这其中的奋斗感也格外动人。

当然，泰辅不算是《流星之绊》的主角，但你可以看到宫藤对这个角色的关爱。多年后，宫藤自己原创的作品《SORRY青春！ 》，就是邀请锦户亮来饰演相似的角色，而且这次锦户的角色是主角，有更大的表演空间。

更重要的是，这个角色不像泰辅是想挣脱被害人形象的正面性角色，《SORRY青春！ 》里的平助老师，是曾经犯下大罪却未被逮捕的「加害人」角色，他内心的罪恶感与日俱增，却找不到赎罪的方法——《SORRY青春！ 》这个奇妙剧名里的SORRY，是献给锦户亮的，这是他饰演的平助向有罪青春说Sorry（赎罪）的故事。

而在这些宫藤御用的双面性格男主角里，锦户也算是独树一格的。单单以长濑、冈田与锦户三人而言，长濑智也是最有暴力气质的一位，这点在《虎与龙》里他饰演的黑道落语家身上达到了一个极致（《我家的故事》则像是虎儿这个角色的延续）；冈田则是最有忧郁气质的一位，他似乎随时都能卸下搞笑鬼脸，然后三秒落泪；但锦户亮与他们不同。

锦户的双面转换更加自然与率真，同时转换幅度也更激烈，而且，他突如其来转换暴力一面的速度比长濑更加迅速，他的郁闷也比冈田更加阴郁绝望。他在《Last Friends》与《流星之绊》里出色的表演，同时获得该年演技奖的第一与第二名，这是当之无愧。

照片来源：TBS

东野圭吾本人也期待的剧本改编

据说东野圭吾本人也很期待每周的《流星之绊》新集数播映，这并不意外，因为日剧版与小说版有明显的差异，东野的期待更可视为一种对颠覆的期待：看看这一集三兄妹的新诈欺计画与我的小说有多大的差异。

宫藤并非擅于改编小说的编剧，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的个人色彩太过强烈、他的幽默感异于常人。但是，《流星之绊》小说的主旨，却恰巧与宫藤一贯的作品精神有高度重叠，最终，让日剧版与小说版有了异曲同工的戏剧效果。对这种双赢结局，也许应该说，是当时强把书塞给宫藤的制作人矶山晶的功劳。

如今长濑引退，冈田深入幕后掌握更全面的制作范围，锦户亮已经成为了新一代的宫藤官九郎御用男主角，在《我们离婚吧》与《极度不妥！ 》等作品里演出。而这一切的开始，就是来自他与宫藤在《流星之绊》的甜蜜合作，从这点看来，《流星之绊》又增加了更深远的一层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