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灰风景:那些我曾见过的晁盖式村霸
村霸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还是拿《水浒》举个栗子。
豪华版:
像东溪村晁盖这种,人称托塔天王。他看西溪村建塔镇妖很不爽,感觉影响了东溪村的风水,直接摇来一帮人去夺了塔,放在本村镇妖,西溪村一个屁也不敢放。
偶然听说有个国家宝藏(生辰纲)可以劫持,他振臂一呼,就能集结各种黑社会、江湖术士、流氓无产者一起团伙作案。
基础版:
像石碣村软小二阮小五阮小七这种,胸前一丛浓密胸毛表达好勇斗狠的气质,嘴上常挂的口头禅是: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
虽以打鱼为业,但架不住家里兄弟多,向来都是占着肥的湖面打鱼,村民见了都要敬三分,绕道走。三个臭打鱼的号称“阮氏三雄”,简直是石碣村高启强。
村霸基础版是流氓打手,村霸豪华版是土豪劣绅。
《水浒》里讲的都是北方的村霸,但国分南北,村霸不分南北。
这类村霸,传统社会,历朝历代但凡村庄规模大一点的,都会经常出没。
我来自福建东南山坳坳的某个张村,闽地自古号称穷山恶水,易见刁民。尽管本村历史不过200来年,人口不满2000,但在我有限的记忆里,过去100年,本村几乎代代出村霸,区别只在奢版还是丐版,直到我们这代80后,才逐渐消失。
初代村霸
记忆中的初代村霸在民国,故事当然是老一辈讲给我的,我姑且尊称他“老老张”。
老老张是个土豪劣绅。他的发迹据说是因种植和贩卖烟土(鸦片),行径类似《白鹿原》里早年发迹的白嘉轩。有了钱后,把本村和周边村落的很多土地都收为己有,家里的田甚至延伸到二三十公里外的县城附近,俨然成为手握几百亩的豪强地主。
此后他还巴结上县里乃至省里有头脸的人物,包括通过宗亲关系巴结了本省的地方军阀张贞,就是毛主席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里提到的那个“只有张贞比较能打”的福建军阀。
然后顺理成章地就参管地方上的保安团一类暴力机器,家里养着几个扛枪的打手。
此外,他居然暗中也与当地红军头目往来,多头下注,黑白红三道通吃。
凭借实力,他一直在本县横着走,周边十八村的人见了都得趴着,本村村民外出也敢狐假虎威,丝毫不惧被人欺负。
尽管周边十八村几乎每村都出几个红军闹革命,但在他的威权下,本村居然没出过一个红军,成为建国后当地为数不多没被认定为“革命老区”的村落。
解放初,他作为土豪劣绅典型,被新政府枪了毙,结束了自己豪华村霸的一生。
二代村霸
记忆中的二代村霸在上世纪60-70年代,故事当然还是老一辈讲给我的,但这村霸我少时见过,是个瘸子,我姑且尊称“老张”。
老张是他那个年代在村里横着走的人。他是共和国同龄人,60年代后期做过村红卫兵头子,跑到省城搞过串联,带队砸过本村和周边村落所有寺庙神像。
面对一个个威严的神像,他先给大家打个样:拿起砍柴刀上去劈头给一刀,然后推到在地,招呼红卫兵小伙伴把破碎的神像收集到一起,一把火烧掉。如此嚣张,本村没一个长老敢出来阻挡。
老张变成瘸子是在70年代中期,因组织本村青年与邻村械斗,不慎被砍折了腿。
起因是本村与隔壁黄村的世代矛盾:张村人出门去县城要经过黄村,常被黄村的路霸欺负。有一次路霸撒欢过了头,竟不慎打死了一个张村的过路人。
此事在张村激发极大义愤,作为本村有名的闹事先锋,老张在村里一番怂恿和串联,就纠结了几乎所有已婚未婚的中青年,几百号人手持锄头、长柄柴刀、镀锌管、铁耙等器具,气势汹汹赶往黄村,要求交出凶手。
那是个不讲理的年代,福建人讲输人不输阵,要脸面强过要生命。黄村的人认为要是在此事上认怂,以后就会在周边一带抬不起头,因而选择硬刚。
双方一言不合,终于擦枪走火,开展了大规模的群殴械斗。当场死伤十几号人,其中也包括冲锋在最前头,见人就砍的老张。争斗中的他被人几乎把小腿都给卸了,血流不止,几乎丧命。
尽管成了瘸子,他毕生却以此为荣,常私下和人吹牛,那一役他至少亲手做掉5个后生。
老年的老张是村里有名的村庙长老,一言不合就怼人,其他人都得顺着。十里八村晓得他的人,都还得当面叫一声“张爷”。
有一次,有个不知哪里来的小偷跑到张村庙里偷香油钱,被在庙中午休的老张碰了个正着。老张一个猛扑,竟然以一个瘸子之势,生生将小偷摁在了地上。
此后该小偷被绑起来,在庙前的广场上示众。老张当着全村的面,得意洋洋,一鞭子一鞭子抽打小偷被绑起来的双手,美其名曰“代神明行法”,直至将小偷打到血肉模糊、嚎哭不止方罢。
2010年前后,老张在拄拐夜行时,不慎跌进别人家没盖好盖子的沼气池里,佛头着粪,一扑腾竟呛了个满腔,过早地离开了张村人民。
末代村霸
记忆中的末代村霸活跃在上世纪90年代至于新世纪的头10几年,大概是60年代后期生人,他的事迹是我少年时代曾看在眼里的,我姑且称他为“小张”。
小张的村霸体质从少年时代就暴露无遗,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据说结识了本村和邻村12个愣头青,组成了十三太保。
20出头时,小张干了件轰动本乡的事:抢婚。那时他和本村一个姑娘好上了,但因为家里穷,对方父母死活没同意,并强制断绝双方往来。
就在对方已另行定亲,着急把女儿嫁人的前夕,某天晚上,小张纠集了几个摩托车党,在深更半夜的时候,闯到女方家里,强行掳走了女孩,并逃之夭夭,不知何往。
只有当大约半年之后,当女方怀了崽,铁定生米煮成熟饭后,才又回到村里,两家遂不得不勉强结了亲。
结婚后的老张,整天不着家,与狐朋狗友鬼混。
曾分别开展过如下业务:
聚赌:找个乡下隐蔽场所,自己做庄,吸引各村赌徒来赌。
卖淫:不知从哪招来几个半老徐娘的西南地区妓女,居然在集市上做起隐秘买卖。
挖坟:90年代盗宝成风,小张一伙也未能免俗,村里祖上有底子的据说都被动过。
偷牛:90年代的牛是村里最大的动产,丢了就非同小可,这牛他们也没少偷。
此外,小张最被本村所不齿的还有一件历史大案:
90年代他混进了村基层干部队伍,做了大队长;借着手中权势,找了个由头,他连本村祖宗建村时所种植的一排百年桉树也让人砍了拿去卖。
我记得那时我约只6-7岁,亲眼在自家阳台上,见到本村后山那12棵围绕村庄外围的大桉树,每一棵都需要两人才能合抱,楞是一棵棵被伐倒,然后被切割成段,一节节运走,内心有说不出的痛。
犹记得一辆驮着桉树段的板车经过村里的一个百年石桥,竟然把桥基压垮了一段。那时村里的老人就很惶恐,说是树神动了怒,恐怕于本村此后的风水大有妨碍云云。
无所不在的小张,在我的印象中,还干过很多典型村霸会干的事。
例如,甲村民老实,他家的黄牛不慎踩到小张家的稻田,得到的回应,竟是被小张一棍子打断半条牛腿,然而甲村民终究连嘴上反击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再如,乙村民耿直boy,据说在一个事上被小张造了谣,前去找小张对质,小张被怼的没话说。当场虽没发作,但过了一个月的某一天,乙村民发现自家鱼塘里的鱼全死了,被人放了毒。心里虽大概知道是谁的手笔,奈何那时没有监控,只能不了了之。
又如,丙村民是小张的堂叔,平时嘴比较碎,据说私底下讲了小张的坏话。这事被小张知道了,居然上丙家来,一脚先踹破了丙家的铁门,气汹汹要丙认错道歉,罚四色(闽南地区道歉的礼数)。被吓坏了的丙,居然当场给这个侄子下跪,磕头如倒蒜,一个劲赔礼才作罢。
2019年,还不到60岁的小张死了。
据说小张起先是去县城找老伙计耍,后来失踪,家人报案后无果。直到大约2个月后,县公安局在县城大桥下打捞一具跳桥自杀的尸体时,竟无意间打捞到了另一具骸骨,手脚被人捆着石头,沉到了桥底。
拿回来DNA验证后,发现是小张。
至于小张怎么死的,自杀或他杀,县公安至今无结论。
小张之后,本村似乎就消停了,安静了,本分了。
这些年,随着城镇化的狂飙,有条件出去的人,不管做老板的、打工的、还是做牛马的,大都出了门,村里平时只剩下老人和一些小孩。村庄好似失魂落魄一般,除了逢年过节,一般时光竟生气不再。
肉眼可见地,村里出现了村霸后继无人的节奏,勉强还有几个疑似村霸的,也不过是嘴硬、嘴铁,喜欢杠的苍孙,只会给村霸丢脸,称不上硬气。
真正的村霸几乎要成为一种遥远绝响和黑色传说,它构成传统乡土一部分,也渐次消蚀在乡土历史里。
他们也许还会来,但大概率再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