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主动奉上香烟,《在车上》触碰心中不易敞开的黑洞与秘密
车上不断播放音帮悠介预录的舞台剧台词口白,如同带有宗教意味,浓厚的传递与散播「家的福音般」,让悠介无止尽播放与信奉的存在,也成为他摆脱不了的执念所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触不到的恋人,转眼间已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2021年的日本剧情类电影《在车上》(Drive My Car),剧本与对白的文学性、摄影画面的艺术性、剧情的结构性与逻辑性,都很饱满完整,余韵十足。这部电影以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drive my car〉作为改编的底本,并将当中另两个篇章〈木野〉、〈雪哈拉沙德〉的情节置入,作出巧妙的改编融合。
其中,〈木野〉提及一个男人返家时亲眼目睹老婆与他人外遇的场景,〈雪哈拉沙德〉则是描述一个女子往往在交合欢愉后,会叙说来「创作」玄妙的故事情节,包含一个女高中生闯入初恋情人家里的故事,以及描述其前世为八目鳗的记忆。
同时,男主角家福悠介(西岛秀俊饰)作为舞台剧导演的职业身份,也带出俄国作家契诃夫戏剧作品《凡尼亚舅舅》的舞台剧表演,并不断以穿插的台词来呼应悠介每一刻「在车上」所遭逢的心境。
涵盖有声的日语、韩语、国语、菲律宾语、越南语、英语以及无声的手语等多国语言的舞台剧演出,展示了无法沟通的隔阂与疏离,从来都不是语言的沟通障碍,而是不愿观察体会、感受倾听的心意与心思。
那些故事是虚构的谎言,还是演绎的真实?
在丈夫家福悠介与妻子家福音(雾岛丽香饰)交欢后,展开了枕边恋人的呢喃絮语。象征着前世是尊贵八目鳗的女高中生——也代表着音的本身,那有如缠绕、造成缠扰的剪影,在往后的日子成为了挥之不去、纠缠不清的困惑魅影。
到底这是家福音潜意识的无意识反射作祟,不经意流露的情感表达?还是她刻意编织创造出猎奇玄妙骇俗情节,试着引起丈夫的兴趣与关注,来进行委婉、迂回隐晦式的沟通,以企求关系上的突破?究竟是灵感的涌现、偶然的想像,抑或有意的营造?是虚构的谎言,还是演绎的真实?这一切真假难辨,虚实交错。
车上不断播放音帮悠介预录的舞台剧台词口白,如同带有宗教意味,浓厚的传递与散播「家的福音般」,让悠介无止尽播放与信奉的存在,也成为他摆脱不了的执念所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触不到的恋人,转眼间已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婚姻看似美满幸福,实则早已相敬如冰
一尘不染、一丝不苟的严谨,展现在对红色SAAB 900轿车的细心保养与珍惜照护。就如同映照在两人平时相处的生活般,婚姻看似美满幸福、相敬如宾,实则早已相敬如冰。
压抑的共同痛楚,掩埋的过往心事,未曾治愈的彼此。悠介与音夫妻两人勇气不足以支撑起彼此的脆弱,丧女之痛难以愈合,形成一辈子如影随形的巨大创伤。
回避与拒绝沟通,佯装若无其事、风平浪静,不知不觉中隔阂与疏离逐渐扩张与入侵他们现有的生活,幸福开始消融与瓦解。他们停滞不前的关系需要突破口。
不复存在波澜起伏的炙热,在音一次次想要被发现的试探与测试中,瞥见音眼神的空洞,象征情感的停滞与掏空。深层的呼唤与呐喊,是她对这段假装美好、形如制约、实则快窒息关系的控诉与求救。
尽管目睹了妻子出轨,他仍如以往一般默不作声
无奈的是,尽管悠介亲眼目睹了妻子与合作过的人气偶像高槻耕史(冈田将生饰)偷情的画面,仿如「监视器」般看透了高中女生惊人耸动的一举一动,但他仍害怕失去她与现有的一切。为了维持表面的祥和宁静与关系的平衡,他仍旧默不作声、不为所动、视若无睹。回避情感、拒绝沟通,如同无法听到声音也无法进行互动回应般。
悠介与高槻在台面上的职场与台面下的情场存在着竞合关系,或许是音冥冥之中牵起了他们的缘分,也或许他们享有相同的爱人、思念与悲伤。
而他与高槻两人之间互相潜伏的嫉妒与敌意,以悠介以针锋相对的口吻挑衅并宣示主权来展开报仇,表达与音无论是在一般生活、工作、甚至是身心合一的性爱,都是天造地设、极其契合的灵魂伴侣。
高槻一方面示弱表达对音的崇拜与景仰,同时隐隐流露暗中较劲的攻讦与对峙来回击。既柔软而真挚,也强硬而坚定。以言说的方式,他娓娓道来关于女高中生的后续故事情节作为反击。无论那是音在交欢后亲自倾诉的创作故事,抑或音有意为之告诉高槻的情节,整个震撼冲击的真相瞬间引爆炸裂。
无论何种形式的关系,都不可能完全的坦白
原来,那个时间点与妻子身心契合、灵魂能产生共鸣的,不是长久以来他所自以为是、自负自认的自己。原来,就像妻子临死前最后一夜所预留的伏笔,她就像那个长久吸附寄生在石头上的尊贵八目幔,即便距离很近,实则遥远,如同石头的悠介无法给予与延续生存的能量与支持,而逐渐消瘦黯然神伤,失去生气形同枯槁。
因为一直压抑心中的丧女悲痛,无法倾诉,悠介始终不愿正视这块禁忌之地。长期以来,一直在两人演戏假装一切如常、生活美好中度过。
- 「无论是彼此应该多么了解的对象、多么相爱的对象,你都不可能完全窥见别人的内心。去追求这种事,唯有自己难过而已。不过如果做出足够的努力,你一定能窥探自己的内心,因此最终我们能做的,大概是和自己的心诚实相处吧。如果希望真正看清别人,只能深深地笔直凝视自己的内心。」
无论何种形式的关系,都不可能彻底完全坦白,揭露内心深沉的秘密,或许保有一处角落安放潘朵拉的盒子是相处的必要。
手语沟通的韩裔夫妻作为对照,呼应家福夫妻缺少的一块真诚,用心观察、体会、感受与倾听。眼神示意与眼角余光、嘴唇的细部变动、脸部表情、肢体动作、行为举止等,甚至「阅读」静默的空气,观察氛围的异样,也都暗藏讯息。
在车上,在倾诉与告解的旅途上
在车上,在倾诉与告解的旅途上,在自我和解与重新接纳的解放上。随着相信对方驾轻就熟的开车技术,逐渐从典型可以观察、监视的乘客座位,移位至右前方副驾驶座的信任与敞开内心。
从无法在车内抽烟,到主动奉上香烟询问是否一同抽烟,互相倾诉透露内心无人能触及、不轻易敞开的黑洞与秘密——无法诉说的道别、似有若无的爱意、自我斥责的歉疚、无尽循环的自责、无法弥补的亏欠、无以名状的憎恨,各式矛盾复杂的情绪纠葛交织。
悠介与死去孩子年纪相当的美咲(三浦透子饰)的相拥,就仿如逝去的孩子给了父亲一个拥抱。美咲与悠介的拥抱,就仿佛与在广岛不知名角落的父亲拥抱,也是初次有来自赞美她的人给予拥抱。
- 「凡尼亚舅舅,我们要继续活下去,我们走过漫漫长日,度过漫漫长夜,咬紧牙关度过命运带给我们的考验,尽管不能休息,但我们会持续努力为他人工作,等到最后的那一刻到来,我们都可以平静离去。
- 坟墓的那一端将见证,我们曾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体验过人生是何等残酷艰辛,上帝会怜悯我们。明亮如梦般的生活,将在我们眼前展开,我们将欢欣鼓舞,脸上带着轻柔的微笑,我们将回望此刻的不幸,得以获得休息……我打从心底有强烈的信心,等到那一刻的到来时,我们将得以休息。 」
音所述说关于女高中的结局的创作剧本回应了高槻,他向悠介述说了这一段。而高槻也回应了剧本,在舞台剧中回应了观众,更在剧本外的真实世界真的也杀了人。
最终,坎城、金球奖与奥斯卡都回应了滨口龙介执导的《在车上》,而这部电影也因此获得第74届坎城影展最佳剧本奖、第79届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第94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国际影片等多项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