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读史知兴替——对话长篇历史小说《林则徐》作者张鸿福

艺术作品中的林则徐“虎门销烟”

　　近日，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张鸿福创作的长篇历史小说《林则徐》(全2册)正式出版。2012年来，张鸿福主要以中国近代史为背景进行系列长篇历史小说创作，其作品《左宗棠》《李鸿章》《袁世凯》《林则徐》在学界和社会上引起一定反响。

　　《林则徐》上册《狼烟起》，主要内容是中国深受鸦片毒害，白银流出严重，人民身体受到摧残。林则徐主张严禁鸦片，被道光帝派到广东禁烟。英国趁机发动战争，侵我海疆。道光帝迁怒林则徐、邓廷桢等禁烟官员。下册《西风烈》，主要讲述了林则徐被贬谪新疆的故事。一路上林则徐受到地方官的礼敬和照顾。栉风沐沙，横渡大漠;踏雪冒寒，翻越天山。林则徐到达新疆伊犁后，修建水利工程造福北疆;又翻越天山往返一万余里，勘察推进南疆屯垦。为了维吾尔族贫困群众的利益，智斗哈密王。

　　记者就有关问题采访了作者张鸿福。

　　记者：这部作品主要内容写什么?

　　张鸿福：这部历史小说讲述的是1839年林则徐南下广东禁烟到1845年他结束新疆发配6年时间的故事。这一阶段是林则徐人生大起大落的阶段，也是最能体现林则徐风骨的阶段。

　　记者：关于林则徐的书籍很多，林则徐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要写出新意很难。您笔下的林则徐有什么新意?或者说有什么突出特点?

　　张鸿福：我没有刻意追求新意，我只是努力写一个“历史的林则徐”，这也是我系列历史小说创作中一直所追求的。

　　我笔下的林则徐也是大家心目中的林则徐，一个爱国的、以民族大义为上的林则徐。虎门销烟不用说，大家都清楚。他被发配新疆后的故事相对来说讲得就少一点，而这一段同样能体现林则徐的爱国爱民情怀。如果说虎门销烟是林则徐的高光时刻，那么发配新疆则是他仕途的至暗低谷。充军途中，先是奉旨到开封抢堵黄河，冰天雪地里日夜在堤上指挥抢堵决口。西行路上又一直关注东南战事，写信给友人谈建海洋水师，设法让陕西仿铸洋炮。到了伊犁，他又捐款修皇渠(今仍在使用的人民渠)，而且请缨亲自指挥修建最艰巨的龙口。后来又抱病往返南疆一万余里，勘察南疆垦地。途中还力倡坎儿井(南疆尚有林公井之谓)。哈密王强占土地，盘剥维汉百姓，大家都劝林则徐不要管，哈密王圣眷正隆，如果他在皇上面前奏一本，赦回就遥遥无期。但林则徐还是抛下个人利益，智斗哈密王，让他吐出大片垦地，并消除了所有盘剥空间。一个人处在人生低谷，前途暗淡之际，仍能不忘国家，不忘为民谋利，这是难能可贵的。林则徐有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他最真实的写照。

　　记者：过去我们写英雄人物，常会有“高大全”的方式，您是如何塑造林则徐伟大形象的?

　　张鸿福：我一直对“高大全”式的创作有抵触，对“脸谱化”的塑造形象很反感。甚至对典型场景典型人物的提法也有保留。英雄人物打个呵欠也透着顶天立地的豪迈，反面人物孝亲怜子也带着虚伪，这种简单化的人物写作方式很幼稚。

　　林则徐有超越常人的英雄豪气，但他也是人子人父，也有喜怒哀乐、家长里短，也有为自己和家庭私利考虑的时候。这是很正常的。我要写出这种正常。比如当时严禁鸦片，阻力非常大，那么多官员有利益纠葛，那么多吸食者须臾难离，一刀斩断谈何容易。友人都为林则徐担忧，向老师告别时两人相对而泣。这该不该写?会不会有损英雄形象?我写了。明知山有虎，仍向虎山行，正显英雄之气。林则徐临行前对老师说：“生死命也，成败天也，苟利社稷，敢不竭股肱以为门墙辱。”

　　禁烟中林则徐的忧愁、焦虑、烦恼以及被发配后想办法复起，这些常人的情绪和表现我都写了。这些不是灵魂的东西，但却是不能没有的血肉。

　　记者：我明白您的意思，您要塑造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林则徐。但毕竟林则徐的时代已经离我们一百七八十年，您怎么保证写得真实?

　　张鸿福：我只能努力追求真实，肯定不能保证完全真实，而且小说创作中只有文学意义上的“真实”。保证文学的真实也不容易，我的办法就是靠大量阅读资料。一是原始资料，比如林则徐的奏折、日记、书信，还有相关人物的奏折、日记、书信等，中国近代史资料专刊、鸦片战争专辑、清实录等等，这些资料是必须的，而且有一些需要反复阅读;二是关于林则徐以及关联人物的传记类书籍;三是专家学者就某些问题的论著，博士生的毕业论文等等。我尽量找客观的、未经作者加工的资料。我坚决不读的是关于林则徐的小说类文学作品，避免其他作家的思路影响我。这些年来写系列历史小说，有一个很有趣现象，创作完一个人物，我参考的书籍基本在二百五六十种左右，参考的专家论文大约也在二百五六十篇。我专门作了一下统计，很奇特，基本是这个数。

　　我阅读这些资料，就是要努力追求人物的思想、情感甚至日常细节的真实。我对社会生活细节特别感兴趣，比如林则徐南下的时候是走陆路还是水路;过年的时候他正在江西境内的船上，如何烧香北向跪安，如何祭拜父母;收缴鸦片的时候如何交接、签字、画押，如何临时保存，如何防盗，销毁鸦片的时候如何严格关防，操作的人只穿一件大短裤;海水加石灰为什么就能把鸦片销毁，销毁一池又如何仔细冲涮。再比如他发配新疆，一路上有时遇到山洪，有时走过戈壁，蚊子把骡马咬得脊背肿胀，在六盘山上大风如何能吹翻轿子，翻越天山大雪封路，只好缩在车内过夜等等，这样的细节永远是我感兴趣且乐于写入作品的。这种历史现场感，是我刻意追求并十分满意的。

　　记者：那么，您最不满意的又是什么?

　　张鸿福：就像一个人一样，他的优点往往和缺点是密切关联的，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太追求细节的真实，就造成“皮厚”，情节推进慢。另一个最突出的问题，可能就是对历史文献的处理。在创作系列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我读了大量的文言资料，我对中国文言文有点爱不释手了。因为这些原始资料我手头非常多，因此在重要的历史关头，重要的历史事实，我都会引用上这些原始资料。著名作家唐浩明在创作《曾国藩》时，他对这些文献进行了“翻译”，以白话文的方式呈现，以便读者阅读。我没有这样做。有些文言很美，一翻译就失去了韵味。我因为是原文引用，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阅读的困难。我的责任编辑曾经笑谈说，读我的书至少得中文专业。不能不说这是个缺憾，但我还不想改。

　　记者：您的系列历史小说，除了《林则徐》外，还有哪些?

　　张鸿福：我从2010年开始尝试创作历史小说，最先写的是《左宗棠》，当时写完后投了几家出版社，大都没回应，我就不作出版打算了，发一部分在网上。可是长江文艺出版社联系到我，希望能出版。《左宗棠》出版后，我的责任编辑田敦国老师问我下一步的创作计划，他帮我策划了一个近代人物系列，包括林则徐、左宗棠、李鸿章、袁世凯，这样通过四个人物，可把近代史串起来。写近代人物小说的不少，但通过系列人物完整讲述近代史的很少。这个创意非常好，整个创作、出版也很顺利。2016年《李鸿章》(全3卷)出版，2019年《袁世凯》(全3卷)出版，2020年12月《林则徐》(全2卷)又顺利出版。其中《左宗棠》《李鸿章》都多次印刷。我很感谢长江文艺出版社的田敦国老师，他在历史文学出版方面有独到的眼光和见识，他策划的书籍都能获得很好的反响。我能一直坚持创作不断，与田老师的策划、指导和支持密不可分。

　　记者：您是把整个近代史完整讲了一遍!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您对近代史如此熟悉，创作完成后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张鸿福：我的文友张全宝曾经说，反复读史才能知兴替。这话很有道理。同一段历史，在不同时期会读出不同的东西。我是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取得伟大成就，第一个百年目标即将实现的现实中读近代史，我的收获和体会必然也与这个时代有关联。

　　体会和感受太多了，真的可以讲三四个小时。我挑几点简要说说。

　　第一点是国家的崛起一定要高度重视工业化。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一点大家都清楚。世界近代史开始后，生产力最大的变化就是开始了工业革命。第一次工业革命在英国发生，以蒸汽机为代表;第二次工业革命以电力和内燃机为代表，以美国为主;第三次工业革命是计算机、信息化、生物技术等，仍然是以美国为先导。英美主导世界二百余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这里。人家引领了三次工业革命，掌握了先进生产力，能不主导世界吗?中央电视台曾经推出了十几集的纪录片《大国崛起》，你看完后会有一个结论，近代进入工业化后，任何一个大国的崛起，都离不开该国工业化的实现。

　　近代中国也曾经进行了工业化的尝试，就是20余年的洋务运动，但阻力太大，效果大打折扣。日本通过明治维新，举国推进工业化，结果是1894年甲午战争打败中国，割取我国台湾;1904年日俄战争，打败俄国占据我国辽东;1914年打败青岛德军，占据我国青岛;1931年“九一八事变”，侵占我东北三省;1937年全面侵华，占据我大半领土。二战时日本人口六千余万，加上殖民地人口，一亿左右，却敢于侵略四五亿人口的中国，从物质基础上来说，日本工业化水平远远高于中国，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有一个资料说，以1937年为例，日本当年的钢产量是580万吨，而中国当年的钢产量只有4万吨;日本飞机年产量1580架，中国一架也造不了;日本当年造了330辆坦克，中国一辆也造不了。

　　人大教授金灿荣说，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最大的成就是我党领导人民实现了世界人口规模最大的工业化，是很有道理的。第一代领导人为了工业化，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改革开放后我们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体系推进工业化，建成了最齐全的工业体系，2014年工业产值就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我这里要特别说明，中国的工业化与欧美日的工业化有很大不同，欧美日的工业化都伴随着殖民扩张，他们为了倾销工业品不惜发动战争，所谓仗剑经商，所谓真理在火炮的射程内，资本主义工业化是带着原罪的。尤其是日本，在学到欧美工业革命的同时，在侵略扩张上可以说变本加厉，给亚洲人民尤其是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而中国的工业化，是靠我们的勤劳、智慧，靠996，靠白+黑，靠晴+雨，我们实现工业化、实现国家崛起的过程中，从未侵占别国一寸领土，更从未因自己利益发动战争。中国工业化的成功使中国经济发展具备极大的韧性和自循环能力。当前，第四次工业革命正在到来，中国有资格与美国竞争这次工业化的主导权，这也是美国为什么现在这么赤裸裸地打压中国的原因。因为谁主导第四次工业化，谁将主导未来。

　　记者：工业化的确有这么重要的作用，您的讲述让人耳目一新。请谈谈其他的感受。

　　张鸿福：第二点，就是国家政令要统一，或者说中央要有权威。近代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在与太平军、捻军作战的过程中，随着湘军、淮军等地方部队的崛起，中央政权的控制力开始下降，外重内轻或者说脚重头轻的格局逐步形成。尤其到了北洋军阀时期，军阀混战，国家更是一盘散沙。国民党执政30多年，其实一直没有完成真正意义上的统一，湘系、桂系、皖系、奉系，军事上割据同时也是政令上的割据。近代中国苦难深重，进步维艰，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缺乏有权威的中央政权。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一再证明，盛世的前提之一就是中央政权有权威，国家政令统一，而乱世往往都是从尾大不掉、政令不通开始的。

　　第三点，就是民众对国家认同是国家存亡发展的民心基础。近代世界有一个突出特点，是大量民族国家形成。而在中国却是反向，人民对国家认同淡化。我曾经有个比喻，近代中国是更年期遇上青春期：封建王朝行将就木，而民众造反此起彼伏，存续了十几年的太平天国，以及严重的军阀混战，势必加重民众对国家的离心化，万众一心成了奢望。所以你会看到，在近代中外战争中，出现大量汉奸，给敌人供军粮办后勤，甚至直接站到敌人阵营。中国共产党的出现开始扭转这种局面，尤其抗日战争中坚持全民抗战，坚持抗日统一战线，人心凝聚，家国情怀重生。新中国成立之初，一穷二白，敢与世界头号强国对阵，并将美国逼向谈判桌，物质基础不是我们的优势，国家认同，家国情怀，“卫祖国就是保家乡”，让我们战斗力爆表。这次抗“疫”我们闭卷考试却交出优异成绩，人民的国家认同，对党和政府的高度信任又何尝不是一个重要原因。

　　最后我想谈谈文化自信问题。中国文化不自信是从近代开始的。列强炮舰打开中国大门，我们认为是枪炮不如人，于是仿造洋枪洋炮，创建北洋海军;但甲午一战败于蕞尔小邦日本，我们找原因是制度不如人，于是有戊戌变法;但还是未能摆脱被欺凌的处境，我们认为国体不如人，于是有辛亥革命，把外国总统制、内阁什么的那套搬来了。但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原因何在?这次把原因归到了文化上，认为中国文化有问题，全盘西化、欧化被视为救国良方，甚至极端者认为“汉字不灭中国无望”。中国文化弃之如敝履!学习西方新文化没错，但把国不振兴完全归咎于中国文化，则是把错了脉，自然开不出好方。今天，我们正向第二个百年目标奋进，正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央，如果我们还对数千年结晶的中华文化充满疑虑，不能从内心深处“站起来”，我们又何谈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奋斗?

　　坚定文化自信，何等重要!

　　记者：这些想法，在作品中有体现吗?

　　张鸿福：当然有。如果你有耐心读读这10卷近代历史小说，一定会发现我说的是大实话。

原标题：反复读史知兴替 —对话长篇历史小说《林则徐》作者张鸿福

值班主任：李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