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次把女伴带到我的床上,却怎样也不肯跟我离婚...
1
其实我带了家里的钥匙,但我还是选择了敲门。
从我在楼下看着夏金齐带女伴回去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按照他的习惯,现在应该已经洗完澡滚上了床正进行到关键时刻,如果被强行打断的话,应该会非常生气。
夏金齐其实很少生气,上次生气还是我提离婚的时候。
我诚心诚意起草出来的离婚协议书,被他三两下撕得粉碎,扔到地上洒得乱七八糟。
我实在不明白他在气什么:“夏金齐,我自问还算有自知之明,这家里的房、车、存款基本都是你赚来的,所以我都没要。你到底还对哪里不满意,提出来,我们再商量。”
“商量个屁!”
夏金齐出身书香世家,做的又是文化传媒公司,向来是很体面讲究的,虽然他一肚子坏水,但他会装啊,走出去没人不夸他一句谦谦公子。
此刻脱口而出这种粗话,浓眉拧起眼尾发红,侧颊的咬合肌明显凸起,就是非常生气的意思了。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双手叉着腰来回踱步,猛然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双腿都有些发软。
妈的,连生气都这么帅!我这种颜狗栽在他身上倒也不算亏,毕竟我还白睡了他三年,他技术还很好……
“你眼珠子乱转又想什么呢!”
夏金齐一声低喝打断了我的旖旎心思,再看他时没了滤镜,就是个拎不清的前夫哥。
“我在想,你要是再惹我,我就出去跟人说你‘不行’。”
他两步跨到我面前,眯着眼睛看我:“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要?”
“……啊?”
“房子,车,钱,你为什么都不要?”
“不要还不好吗,都是你的,你可以留着给你的新老婆,多好!”
“狗屁新老婆,我不同意离婚!”
我失笑:“夏金齐你不能这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又不爱我,外头也有大把的红颜知己,我现在都主动让位了,咱们好聚好散不行吗?”
“那你就爱我吗?”夏金齐突然问我,因为离得近,我甚至能听到他发声时咽喉和胸腔的共振。
他从没说过“爱”这个字,这是第一次,哪怕是在质问我,仍旧让我该死的惊艳和心动。
而后是瞬间爆发的愤怒——他不爱我凭什么要求我爱他呢?
“明知会过的艰难也要跟我离婚,还什么都不要,不就是要完全切割我们之间的所有联系吗?是什么或者是谁,让你如此的迫不及待?”
夏金齐一顿瞎分析,把自己分析得更生气了,抓着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我这人最怕疼,立刻就更怒了,用力推开他:“你不签也没关系,我会搬出去,只要分居的时间够久,我就可以向法院起诉离婚。”
说完我就潇洒地转身,打算回卧室收拾行李,忽然被人从后一把抱起。
夏金齐沉着一张脸,眸色诡异:“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把我扔在卧室的大床上,很快覆了上来,手劲比平时大很多,吻我的动作像是要吃人,从脸颊到嘴唇,从颈侧到锁骨。夏金齐闭着眼睛在我身上流连,口中不时冒出几句呢喃,不知为何竟有了几分虔诚的意味。
我像是被扔进了沸水里的鱼很难再扑腾,心头酸涩翻涌,又气又委屈,狠狠在他光裸的后背挠了两把,被他按住手凑到唇边亲吻:“小野猫,就会抓人……”
夏金齐就是这样真假难辨,我从来看不透他。
曾经也有很多个瞬间如同此刻一样,让我以为他可能是爱我的,还来不及心生欢喜,就会在下一个瞬间被无情地嘲笑我痴心妄想。他一贯游刃有余掌控全局,只有我是最被动的囚徒。
那一夜夏金齐抱着我做了很久,我累得头晕眼花再也没提离婚的事,想来他多半是故意的。
眼下,他又抱着哪个女人睡在我的床上呢,会比我好看吗,还是比我更爱他?
我苦笑一声,不得不承认我选择敲门的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怕直接进去会看到让我心碎的画面。
还是给彼此保留最后的体面吧,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没敲几下门就打开了,夏金齐衣衫整齐,戴着副近视眼镜,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看起来十分正经。
“你干嘛?”
我松了口气,又为自己的龌龊想法感到心虚,轻咳一声:“……什么干嘛,我自己家不能回来吗?”
“你还知道这是你自己家,有钥匙还敲门,折腾人!”
夏金齐说着见我眼梢一直往里瞟,突然轻笑一声凑到我耳边:“以后要捉奸记得叫上我妈,她比较有经验。”
2
我的婆婆宋美华女士确实是个不寻常的老太太。
十七岁时在一次画展上看到了我公公夏恪的一幅水墨画,叹为观止,发了疯一样找人托关系想见作者一面,原本只是想表达一下崇敬之情,不料却对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夏恪一见倾心。
那时夏恪三十二岁,已有家室,她失落之余还是放不下,便想办法求夏恪收了她做关门弟子,只求离心上人近一些。
起初她是没什么坏心思的,学艺也十分认真,夏恪夸她几句都是极开心的,对师母倒也算敬重。
直到发现夏恪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她那迫于道德底线而勉强藏匿的心意才又蠢蠢欲动起来。
夏恪的妻子是他的初恋,却始终忘不了自己的初恋,加之夏恪的性格有些刻板无趣,两人婚后又一直没有孩子,原本就不深的感情便日渐难以为继。
终于,夏太太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与丧偶的初恋重逢后,迅速干柴烈火,向夏恪提出了离婚。
夏恪用情至深,被戴了绿帽子还舍不得分手,可是心中那口窝囊气又实在咽不下去,整个人陷入痛苦和挣扎之中,短短数日就萎靡消瘦,连最让宋美华倾心的潇洒气质都荡然无存。
按说宋美华的喜欢也会因此大打折扣,可女人偏偏是这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人。俗话说,对一个男人心生喜爱并不一定多难得,但若是心生疼爱,那必然是要栽了。
而颓丧又脆弱甚至开始怀疑自我的夏恪,恰好让宋美华心肝都疼了。
她迫不及待地向夏恪表白了,真挚而热切地倾诉了自己的情意,那是包含但不仅限于崇拜、倾慕、忠诚和渴望的深切爱恋。
宋美华承认自己有些乘人之危,但她认为,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
夏恪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是长久地看着宋美华。或许他早已察觉了对方的情意,只是此刻听来更让他动容罢了。
最终,夏恪跟夏太太离了婚,并于半个月后娶了宋美华,快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怕自己反悔。
宋美华并非不知,只是她的爱让她甘心做扑火的飞蛾,甚至不惜与父母决裂。
当时的她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拥有夏恪更美好的事,为此她愿付出自己所有的热情和耐心,绝不后悔。
可惜,世上多的是事与愿违。
即便宋美华再爱夏恪,他依旧对前妻念念不忘,或者说是对那人带给他的耻辱难以释怀。
他开始频繁地出轨,与各种或成熟或青涩、已婚的未婚的女性纠缠不清,不一定都会上床,也不能都归类于不甘寂寞,非要说的话,更像是一种报复吧。
只不过,这些自私而幼稚的举动所带来的痛苦,却要由宋美华来承受。
她哭过、闹过、求过,甚至抱着年幼的儿子去酒店房间堵过人,每次夏恪都会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但过后还是会继续,他好像已经停不下来了。
数次以后,宋美华终于绝望,并于天长日久的屈辱和不甘中滋生出了某种偏执的恨意——
她绝不会和夏恪离婚,不会就此放他自由且心安理得地浪荡开怀。她不顾一切得到的夏太太的位置,直到死才能让出去,哪怕名存实亡,他们余生也只能互相折磨。
于是,宋美华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捉奸生涯,心得体会大概都能出本书了,手里攥满了夏恪的把柄,每一个都足够毁灭他在艺术界经营半生的名誉和地位。
可她偏偏不拿出来,除了想折磨夏恪之外,更多的是顾及儿子的名誉和事业。
夏金齐遗传了夏恪的艺术天分,从小又耳濡目染,于书画上颇有造诣且醉心于鉴赏,比父亲更多了传播文化的理念和创造商业价值的企图。
他自身极为出色,却仍不可避免地被烙刻上了夏恪儿子的标签,两人捆绑在一起,注定一损俱损。
对此,夏金齐倒是无所谓,反而经常劝说她妈离婚,实在不行就撕破脸。
我起初以为他是为了让母亲解脱,后来问起他才说,是嫌总陪着母亲去捉奸太麻烦了。
是的,大概是出于心疼,夏金齐对宋美华几乎百依百顺,连娶我这个不爱的女人都能答应。至于对他父亲,倒也没多大怨怼,比起恨或者理解,他更趋近于一种近乎麻木的不屑,比陌生人还不如。
总而言之,他们一家三口都是怪人。
想我当初真是大意,一招不慎就上了贼船,如今轻易下不来了。
3
夏金齐一直不肯离婚,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此归结于遗传了我婆婆的执拗,有样学样。
可我自问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
一念及此,胸口又泛起久违的疼痛,像是有尖锐的钻头硬生生往肉里钻,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我下意识抬手捂住心口,半晌又顺着向下轻轻按在了小腹上。
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我和夏金齐的孩子,最终却没能留住,此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我抬眸看向正站在夏金齐身侧认真记录工作安排的年轻女子,容貌姣好,一身得体的通勤连衣裙,显得她专业的同时又掩盖不住她出众的气质。
相比之下,我就有些相形见绌,哪怕是曾经我站在相同的位置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风采。
半年前不慎流产身体受损,夏金齐就不准我再去上班,自然有其他人代替了我助理的工作。
那夏太太呢,是否也该有人代替了?
女秘书有意无意地往夏金齐胳膊上靠,不知平时就是这样亲密还是故意当着我的面示威。
都无所谓了,反正不是她也会有别人。
倒是夏金齐明显地往旁边躲了躲,眉头不着痕迹地皱起。女秘书大概不太了解,这是他很不耐烦的预兆。
还抽空抬头看了我两眼,深沉的眸色被透明的镜片过滤后看得不太分明,似乎有隐隐的期待,在我平静的回视后,逐渐被失望覆盖。
我心头微动,他该不会在等我出声质问他吧,还是痛斥女秘书居心不良?
又想起他刚才开门时那一声轻笑,不见被我怀疑的恼怒,倒有几分正中下怀的兴奋……
怎么,期待我撒泼打滚地哭闹,他再义正严辞地解释,一起演出八点档的婚姻伦理剧?
我摇摇头,夏金齐这种怪咖,果然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
又想起我与他初识,他也是这样。
那大概也是宋美华女士的某一次捉奸行动,对方应该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虽然胜利了,到底还是元气大伤,躲在卫生间里流眼泪,闪耀的大钻戒被她摘下来随手扔在洗手池上,弃如敝屣一般。
我从旁经过,看她哭得实在可怜,便给了她一包纸巾,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结果被她拉住,非要将大钻戒塞给我:“这个送给你,当作纸巾的谢礼。”
这是哭得神智不清了吧,我哪敢收啊,连忙推拒了就往外跑,出门时一头撞到了在外等待的夏金齐怀里。
宋美华在后大喊一声:“抓住她!”
夏金齐大概把我当成了他爸的相好,那种王八蛋哪懂得怜香惜玉,一把将我双臂扭到身后脸朝前按在了墙壁上。
我疼得直吸气,还有一点更重要:“你快松开我,墙上太脏了啊……”
身后的夏金齐似乎怔了怔,手劲松了一瞬,被宋美华追上来拉开:“你干什么!怎么能对女生下这么狠的手,还有没有点风度,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夏金齐表示无辜:“不是您让我抓住她的吗?再说了,您平时手撕小姑娘可是一下一个……”
我在旁边听着,甚至有些害怕自己落入了什么拐卖杀害年轻女性的母子犯罪团伙,连脸都顾不上擦就打算开溜。
下一秒,一块柔软丝滑的手帕贴在了我脸上轻轻擦着,我自下而上抬眸,看到夏金齐空了的西装口袋、整齐的衬衫领口、漂亮的下颌线,最后停在他冷淡却专注的眼眸上——似乎给我擦干净脸,是他目前最重要的事。
我心头一动,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夏金齐收了力,但还是擦得我很痛,我却忘了躲闪。
“好了。”
夏金齐很快擦完,迅速收回手,将手帕叠起来塞到我手里,连同宋美华的钻戒。
我自然是不肯收,他却按住我:“收下吧,在场的三个人里,只有你可能会因为这枚戒指感到一丝快乐,那它也算有些意义。”
看得出他和宋美华都非富即贵,但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因为拥有财富和钻石而不快乐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于宋美华而言戒指是耻辱和枷锁,而对于夏金齐来说,那是他不幸而无法逃离的童年。
无休止的争吵,不堪入目的画面,疯狂到失去理智的父母,令人作呕的虚情假意……所有的一切像是一只巨大的触手,将他推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夏金齐承认欲望,但他不相信爱情,更不愿意走入婚姻。不过若是能助他的个人形象和公司股价有所上升,倒也可以勉强接受。
这就是当初宋美华说服夏金齐跟我结婚时最有用的一个理由,也是最让我失望的一个。
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无力,明明我身材样貌都出众,学历能力皆优秀,怎么到了夏金齐面前,竟然没有一样能让他瞧得上!
而我却对他一见钟情,是以在宋美华的全力撮合下,我放弃了自己理想的职业去做了夏金齐的助理,又在宋美华提出让我俩结婚而明知道他对我并没有所谓爱情时,还是头脑一热答应了,只因为贪恋初见时那短暂的温柔。
当时的我踌躇满志,以为能用真诚和时间去慢慢拥有夏金齐的心,后来发现自己简直可笑,竟然傻到去贪图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此刻再回想,我不就是第二个宋美华吗,一厢情愿又愚不可及!
我没她那么勇敢,可以一次又一次自虐一般去直视丈夫的背叛;但我比她清醒,还没疯狂到要跟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耗尽一生。
哪怕我还爱夏金齐,哪怕我再也遇不到更爱的人,但我还是决定不要他了。
4
夏金齐的反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他表现得很消极又固执,一句挽留或者解释的话都不说,却在行动上意外的粗暴。
他不准我提离婚两个字,只要我敢说,他总会用很难以描述的办法让我闭嘴;我被修理了好几次乖乖闭嘴了,他又开始死盯着我的动向,明里暗里地监控着我。
这跟从前对我漠不关心的夏金齐几乎判若两人,而我也是从那时开始发现不对劲的。
后来我没有办法,便暂时妥协了,先这样着吧,反正吃他的喝他的我也不亏。
此时看着依依不舍离去的女秘书,我灵机一动,或许可以真诚地向他提出可行性建议。
“我看那位小姐就很不错,样貌身材都好,又长得一副聪明相,智商应该也不低。”
夏金齐正脱了外套往卧室走,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我:“所以呢?”
“她完全可以胜任夏太太。”
“你以为是选总统呢还胜任!那我要不要再搞个投票竞选?”
我一拍手:“好主意,把你那些莺莺燕燕都找来站一排,我和妈帮你掌掌眼,再不济你的员工也能帮着参谋一下,人多力量大嘛!”
夏金齐沉默片刻,似乎没听出我话中的嘲讽,只是摇头:“不用麻烦了,她们都不行。”
“……为什么?反正你只是为了事业,夏太太谁来做都可以吧……”
“既然谁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我哑然,是我不行吗,是你觉得我不行好不好?
但我不想这么说,显得我好像很在意,只能挑了一个最客观又最扎心的理由。
“你知道的,我不能生育了。”
我语声轻得像羽毛,似乎这样就碰不到心底深埋的伤疤,夏金齐却好似被针扎了一般,蓦然颤抖了一下。
他怔立片刻,没说什么,踱步进了卧室,很快传来水声,应该是去洗澡了。
知道他短时间内不会出来,我如同脱力一般重重靠在沙发上,拿过抱枕盖在脸上,放任自己沉浸于痛苦的回忆中。
我父亲是货车司机,母亲经营着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吃店,是传统意义上的普通家庭,与夏金齐这样的艺术世家,实在是相去甚远。
就个人而言,我努力上进又吃苦耐劳,是别人眼中独立自强的优秀女性,却还是比不过夏金齐那种天之骄子与生俱来的光芒。
所以一直以来,能嫁给夏金齐,于我来说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美梦。
他是个外人看来几乎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人,我起初也这么认为,后来发现,这样的完美之下只覆盖了一具空洞的躯壳,缺少了鲜活的人气。
夏金齐没什么情绪,对人接物也是恰到好处,但给人的感觉总像是提前设定好应对模式的机器人,挑不出错处,也感受不到真心。
唯一一次明显的开怀就是得知我怀孕,一个人哼着歌洗完了所有的衣服和厨具,还主动抱了抱我。
这在平时是很少见的,他一般只在床上才抱我。
我不禁兴奋,十分感激肚子里的小东西,甚至已经开始设想我们一家三口未来的美满生活。
怀孕两个月时,夏金齐公司开发了新项目,忙得三五天不着家,我便做了他爱吃的菜去公司找他,打算一起吃午饭。
平时出门都是家里司机接送的,这两天司机的女儿高考,我便放了他两天假,想起来时我都已经下了楼,又实在想念夏金齐,便自己开车去了。
不料在路上遭遇了连环车祸,我被失控的车辆顶着驾驶位一路推行到了绿化带才停下,车辆严重变形,安全气囊弹出将我死死卡在座位上。
腹部一阵剧痛,有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大腿缓缓滑下,连同我心底不断涌出的恐惧和绝望,逐渐带走了我体表的温度。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的意识开始昏沉,四周的喧闹声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自己微弱又徒劳的呼唤:“夏金齐……”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刺得我眼睛发酸直想流泪。
在听到医生遗憾地告知孩子没保住且我以后受孕几率极小以后,我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冰窟窿里,一颗心疼得发抖。
我忍不住去看夏金齐,他站在床尾愣愣地看着我,眸色略有些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应该同我一样悲伤吧,毕竟那也是他曾经期待过的新生命。一念及此,我又更加的抱歉和自责。
铺天盖地的难过将我淹没,我挣扎着伸出了手,希望能被夏金齐解救,哪怕只是一个拥抱或者一滴眼泪。
可惜,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别太难过了,以后还会有的。”
那样无波无澜的语气,连安慰都不大走心,好像我只是隔壁床的陌生人,他也只是出于礼貌地客套。
我狠狠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第一次觉得后悔。
曾经无数个失落伤心的瞬间叠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好似一记重锤,将我所有的憧憬和坚持全部捣烂。
第二天夏金齐来给我送晚饭时,忽然握住我的手垂下头,随即有温热的水滴落在我手背,一滴,两滴……
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语声染上悲戚:“程曦,你受苦了……”
我沉默地看向窗外,胸口麻木得钝痛。有些东西,来得迟了就已失去意义,而夏金齐的回应似乎总是慢半拍。
就像眼下,他澡洗到一半突然围着条浴巾出来了,两步走过来将我打横抱起就往卧室走:“医生说的是可能,不是绝对,这就去试着怀一个。就算不行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这厮怎么突然发情了,难不成洗澡水太烫了?
我慌乱地推拒着,掌心抚上他坚硬饱满的胸肌,又不由得脸红:“你放我下来,要生孩子找别人生去。”
“没别人。还有,你刚才问为什么她们不行,因为我拥有一票否决权!”
“程曦,我的那一票,只投给你。”
直到我被夏金齐扔在床上弹了两下,我才终于确定,不是洗澡水有问题,是夏金齐中邪了!
5
我俩最终也没干什么造小人的事,夏金齐少见的,只是单纯地抱着我睡了一晚。
很难以置信吧,我们是夫妻,却不是每晚都睡在一张床上,即便睡在一起也很少拥抱。
他向来是个自律又冷清的人,最讨厌无谓的情绪牵扯以及过分的依赖纠缠,他觉得很无用。
总是将欲望和感情分得很清,上一秒还抱着我亲吻,下一秒就背过身去离得很远。
我甚至怀疑他有精神分裂症,就像他觉得我有臆想症一样。
之前某次我又猜忌之后,夏金齐第一次表现出无奈:“程曦,你知道我有多忙吗,真的没时间乱搞。”
“你千万别妄自菲薄,以你的智商和能力,做出完美的时间管理并非难事。”
夏金齐奇怪地看了我两眼:“我私以为你是在夸我,但我又觉得你不是真心的。”
我呲了呲牙,你的感觉能正确一次可真他妈难得!
那时我刚流产不久,情绪十分敏感,总是对夏金齐横挑鼻子竖挑眼。
其实真不是怪他,毕竟流产也不是他的错。可是看到他就总是忍不住想刺痛他,凭什么我这么难受,他却能够若无其事!
照常上班,照常吃喝睡觉,照常做一个招蜂引蝶的男人,而不是黯然神伤的父亲。
这样极端的反差让我深受刺激,只能通过不断的挑衅去找回某种心理上的平衡。
但实际上,我是在试探夏金齐对我容忍的底线,而这份惶然则来自于强烈的不安全感。
在失去了孩子以及生育能力后,我潜意识认为,已经同时失去夏金齐了。
出人意料的是,夏金齐对于我的胡搅蛮缠竟然照单全收。
他几乎不会和我吵架,也很少辩解,更多时候只是沉默以对。
我起初以为这是他的包容,直到有天他问我要不要去旅游散心时,我才明白他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病人,十分大度的不跟我一般见识罢了。
他以为我得了产后抑郁症。
仔细想来,夏金齐的改变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像是突然被触动了什么开关,开始把注意力分一些在我的身上,处理工作的时候都会抽空看我两眼。
但我并没有因此觉得开怀。
我看得出夏金齐很勉强,他似乎在强制自己完成某种既定的任务,甚至恨不得做个计划表出来,每完成一次就画一个小星星。
可惜,小星星总有画满的时候,而人的欲望只会与日俱增。一旦我开始贪图这样的夏金齐,到最后必定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失望,如同曾经我经历过的一样。
没人能承受第二次,所以我决定离婚,但他质问我时,我甚至说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这就是夏金齐最可恨的地方,他明明最伤人,却又没真的做错任何事。
要是刚才他真跟那女的做了什么也好,我还能抓住他的头发破口大骂一顿然后就此死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热得够呛又翻不了身。
我越想越气,抬腿踹了他一脚,被夏金齐抓住脚踝握在手心摩挲。
他手掌很大,带着轻糙的薄茧,摸得有些痒。我想收回,又被他握得更紧。
感觉到他逐渐加重的呼吸,我没敢再动,心里却冒出些可笑的无奈。
夏金齐对于离婚这件事似乎没什么意识,或者说是单方面屏蔽了我的诉求,继续随心所欲。
但他的种种行动上又透露出各种不寻常,首先就是在肢体接触上变得更频繁,似乎想借此证明或者留住些什么。
我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夏金齐深沉专注的目光,他也在看我,不知道看了多久。
大概是黑暗能够遮挡人心底最深的脆弱,也给了我一些白日没有的勇气:“你为什么不答应离婚?明明当时结婚你也不是很乐意。”
夏金齐缓慢地眨了眨眼,深思熟虑过才回答:“也谈不上不乐意,只是觉得没必要。在那之前,我认为感情是最没必要的东西,我一直都没有,也过得很好。”
我撇撇嘴,心想你过得好个屁,像一台剔除了血肉和情绪的机器,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那我不正在给你机会嘛,脱离婚姻,回到从前的生活。”
“现在不行,你目前恐怕不能独立地生活……”夏金齐说着又将我抱紧了些,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还在以为我有病。
但是又绝口不提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大概是怕更加刺激到我,可又不能放任我离开,所以就这么死皮赖脸拖着,是打算自己陪着我慢慢治愈吗?
我有些好笑,胸口却涌上丝丝缕缕的热意。夏金齐真的不坏吧,我那一颗心终究不算可惜。
“呵,那我还得谢谢你了,这么为我着想……”
夏金齐想了想,又小声嘟囔:“其实也不全是……我自己好像也有些舍不得。”
寥寥几字犹如一记闷雷砸在我的头顶,我下意识握紧身下的床单,背脊冒出一层热汗。
“舍不得”,这是我第一次从夏金齐的口中听到关于情绪的词语,实在太过惊奇,而他语气中的迟疑和生疏,又让这一份于旁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情感显得尤为珍贵。
我试探着问他:“你怎么发现的?”
“就是某一天早上我刷牙时,看到你的牙刷在我杯子旁边,想起你平时都会先帮我挤好牙膏,如果没有你了我一定会很不习惯,或许会打乱我晨起的作息规律,然后迟到,进而影响一整天的工作安排和状态……”
我忍无可忍地伸手掐了他一下:“合着你不是舍不得老婆,是舍不得免费的保姆呗!”
“我还想要抱着你睡,你身上很暖和,哪里都好软,我还想和你上床……”
我一把捂住他嘴,够了,实在受不了他一本正经说骚话,太他妈让人心动了!
过了许久,在我快迷糊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夏金齐问了一句:“程曦,你要不要回公司上班?”
6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回到相对熟悉的环境中,接触外界的人和事,借由工作上的成就感慢慢找回一些自信和洒脱。
我没立刻答应他,只说我要考虑一下。或许会直接换份工作,毕竟我还没有放弃离婚的想法。
夏金齐大概明白我的心思,也不多劝,只是每天下班回家早了很多,似乎是要看着我,又像是想第一时间听到我的答复。
一连几日他都把工作带回了家在书房处理,也不关门,时不时地抬眼看着我在客厅来回走动。
那感觉实在太诡异了,像极了高中时趴在后门窗户偷看的班主任,简直是我一生的阴影!
最后还是我先忍不住了,做了几个菜拿去公司找他一起吃午饭,顺便告诉他我决定回来上班。
专属电梯的密码没变,我直接上了三十五层。秘书助理小陈见到我,惊喜地起身与我打招呼,正说着话,夏金齐的办公室门开了,走出一个相貌普通谈吐伶俐的年轻女子,我并不认识。
小陈跟我介绍:“这是夏总新招的首席秘书,是个海归。”
“那上次那个呢?”我跟小陈比划,“就水蛇腰那位……”
“你说她啊,早就被解雇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做错事了吧!”
算算小陈说的时间,正是我看到夏金齐带她回家拿文件的第二天。
我心下纳闷,也没多问,提着食盒进了夏金齐办公室,他正坐在沙发上吃药,看来是胃又痛了。
“这都几点了,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又不吃饭了?活该你胃病好不了,受罪的还是自己!”
“新来的秘书不太了解我的口味,没让她订餐,打算一会下去公司食堂随便吃点,你这不就来了嘛,我的田螺姑娘。”
夏金齐看上去心情不错,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他的吃相很好,几乎不会发出声音,只偶尔夸奖我两句,眉宇间却堆积起明显的满足。
“你为什么把原来的秘书解雇了,我那天看她挺敬业挺麻利的。”
“她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总爱往我身上靠,我觉得不舒服。”
我咋舌:“人家那是喜欢你,在向你示好,你就算不接受也不用开除吧,调个岗位也行啊!”
“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你可能会开心。”
又是像上次一样迟疑和不确定的语气,这在夏金齐的生命中是很少见的。我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一颗心像是被泡进了热水里,因为兴奋和温暖而蓬勃地跳动。
每一下都在诉说着,我很开心。
但我面上还是无动于衷,并且临时改变主意,并没告诉他我的决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金齐见我始终没答应,渐渐有些焦虑不安,主动提出要带我出国旅游,说是要弥补当年结婚的蜜月之行。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现在就是不想让我闲着,怕我又要闹离婚,或者胡思乱想让“病情”更加严重。
只不过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然能比他的工作更重要!
不去白不去,我挑了澳大利亚的大堡礁,著名的潜水胜地,海底的鱼群和珊瑚如同梦境般绚烂,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心形岛上还有一座美丽的教堂。
是我曾经发誓此生必须要去一次的地方,和我爱的人手牵手,在遥远的南半球海洋上许下爱的誓言。
夏金齐自然不懂这些,他只是问我有没有潜水证。
……真是不解风情第一人。
抵达大堡礁的那日天气很好,我换上泳衣涂好防晒就兴奋地冲向了海边,夏金齐扛着冲浪板跟在我后头,目光紧紧追随着我,倒也有了几分用情至深的模样。
我从湛蓝的海水中去看他,还是从前的样子,冷淡僵硬的一个人,却终究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竟然会吃醋了!
有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来同我搭讪,我随口应着,余光却瞟着不远处的夏金齐。他光着膀子坐在海滩上,直勾勾地看着我俩,手掌无意识地玩着沙子,没什么反应。
直到男人伸手揽上我的腰要请我过去喝一杯,夏金齐才起身走过来,步伐中少见的仓促,脸色也不大好,用英语生硬地说:“这是我太太。”
男人摊摊手表示抱歉,我微微一笑,被夏金齐捏住后颈转过头来,一口亲在了嘴上。说实话,有种大狗舔骨头显示所有权的感觉。
我擦了擦嘴:“以后不准这么说,我不一定是你老婆了,别影响我找第二春。”
“你就是!”
“凭什么你说是就是,你要用什么留下我?”
夏金齐脸色更难看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总是说不过我,只能拧着眉又亲了我一顿。
我闭着眼睛,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和急切的唇齿,似乎可以透过僵硬的皮囊触摸到他瑟缩成一团的心。
那样纠结又皱巴,连他自己都抚不平,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试一试。
为此,我决定放手一搏。
7
下潜后,我并没有立刻往深海走,而是停留在浅层,动手拔掉了氧气装备,然后屏住呼吸尽量保持缓慢的沉落。
冰凉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疯狂挤压着我的身躯,我在潜水镜后睁开眼睛,看到斑斓的小鱼从我指缝中穿行而过。
四周是无尽的静谧,我于这童话般的场景中,想起了几个月前我与宋美华的一次单独会面。
那是我发觉夏金齐对于离婚的反应有些过激的时候找的她。她明显地愣了愣,许久才叹口气,说出了我从来不知道的夏金齐,患有情感迟钝症却不自知。
因为从小见多了父母狗血而混乱的争吵与纠缠,夏金齐逐渐对所谓的情感和亲近关系产生了排斥,他觉得那很麻烦、很肮脏、会让一个人变得很不堪。
他感到恐惧甚至恶心,潜意识里开始屏蔽任何有关情感的触动以及刺激,尽量让自己不去关注不去回应,久而久之,他变得迟钝、麻木,对来自旁人以及自身的情绪都丧失了感知能力。
这也是为什么我总误会他对身边的女性来者不拒的原因——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人家喜欢他。
同样,他也不知道我喜欢他,更不知道他也喜欢我。
是的,宋美华说他喜欢我,听起来有点可笑,竟然还要妈妈替他表白。
“小柯十来岁时养过一只猫,通体雪白很可爱,他每天放学回家都会亲自给猫擦爪子,每一根毛都要擦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玩上很久,他很喜欢软的东西。”
“后来小猫跑出去让车轧死了,小柯应该很伤心,但他自己感觉不到,只是沉默地把猫埋在了庭院里。直到三天后的雨夜我起来关窗户,看到他冒雨蹲在院里看着埋猫的土包,才发觉不对劲。”
“我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得知了还有这种病。他不是完全的感受不到情绪,只是比一般人要迟钝,需要时间去反应和思考,但是回应也往往很淡漠。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但是严重的话会发展成为抑郁症。”
“这些年我有引导过他,但怕他发觉自己有病一直不敢做得太明显,收效也甚微。时日久了我也能看懂他且他已经习惯了,又并没阻碍他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我便也不再强求了。”
“他第一次见到你时,用手帕给你擦脸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给猫擦爪子,我就知道他对你很感兴趣,才会努力撮合你们。”
“他是喜欢你的,只不过他还不知道。程曦,请你给他时间。”
我认真地听宋美华说完,泪水已汹涌而出,想起了许多个夏金齐僵硬而不知所措的瞬间,那样沮丧又无助,就连不想离婚也只会笨拙地和我硬碰硬……
他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心疼得无以复加,我不想要逃离,只想要更紧密地拥抱他。
所以我咨询了心理医生,并且对他进行了一系列循序渐进的刺激,连贯而快速,就是为了提高他情绪感知和反应的速度。
先是坚持要离婚,很明显能感觉到他的震惊,而后是不情愿;我又故意误解他出轨,试图挑起他的委屈和愤怒,他果然从原来的无所谓变得会解释一两句;他开始有了不舍、做事会在乎我的心情、以为我“生病”会不放心我、会吃醋会执拗地占有……
夏金齐在因为我而一点点地好起来,我为此暗暗欣喜,又忍不住忧虑,万一他不能完全康复呢……
刚想到这里,我的右手就被人一把抓住了,下一秒,一个全新的呼吸器戴到了我脸上。
夏金齐抱紧我,迅速带着我向海面游去。我愣愣地看着他,在出水的瞬间,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脖颈。
在生与死一线相隔之际,以全新的自己去拥抱我爱的人。
夏金齐把我放在地上,沉着地检查我的身体情况,面色除了有些苍白,看上去与平常无异,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的紧张。
在确定我很安全以后,他松了口气,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眸色深沉如墨看不分明,我却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悲伤。
夏金齐在难过,而我也已经开始看得懂他了。
“程曦,你不要这样,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如果那时你还是想和我离婚,我就答应你。你不要不快乐,虽然快乐真的好难,但从前的你曾经那么快乐过,以后也一定可以的。”
他声音很低,说起话来却意外地流畅,似乎这些话已经在他心中默念过千百遍,我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夏金齐多半以为我刚才要自杀,但他还是想留住我,甚至用答应离婚作为交换,哪怕他并不愿意。
我哭笑不得,心口像是从口鼻灌进了海水又咸又涩,而后从内心深处生出了炙热的火焰。
关于刚才被打断的问题,我已经有了答案——
我会继续“装病”留在他身边,让他被需要,让他照顾我,让他以为是他治愈了我,切身去感受什么是爱的力量,或许他会愿意打开心上的枷锁。
而他永远不会发现自己的病,他只会随着时间和陪伴变得越来越好,就算不能痊愈也没关系,反正我会一直在他身边。
因为我终于知道,我们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