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上：我是不太喜欢重复自己的人

“你问我拍的是什么？反正一定是最新的、没有版（样本）给你看的，有版对我来说就无趣了”。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导演陈嘉上这样介绍自己的拍电影“秘诀”。

曾拍出《逃学威龙》《武状元苏乞儿》《画皮》等作品的陈嘉上如今已六十又二，他被香港同行称为“知识分子”，拿过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和最佳编剧。谈起拍电影“秘诀”时陈嘉上反复强调，自己可能不太喜欢重复。的确，陈嘉上在市场波流中“玩”出过不少新意，将总演小丑角色的周星驰拍成《逃学威龙》里的英雄，又让常演喜剧的周星驰在《武状元苏乞儿》里演了大半部悲剧。

算来陈嘉上已在片场摸爬滚打过近40年，刚入行时，陈嘉上是邵氏的特技道具师；后来他在徐克电影工作室担过编剧、在香港德宝公司担过导演。陈嘉上说，自己能一眼看穿那些假装爱电影的年轻人，“有些人只是喜欢扮演导演的角色，我常说爱电影是一件在血液里的事，共事一段你会发现，这个人（如果爱电影）是赶也赶不走的。”如今陈嘉上也频频扎进网络电影中，他说网络电影的生态与当年的香港电影相近，是他培养新人的一个地方。

香港导演最迷人的地方，大概就在于他们的务实和真实。他们出入过一个个片场，观众反应、票房数据永远最直观地告诉他们：这部戏成了没。摩羯座的陈嘉上尤为务实，他的务实带着一种结果导向型的直观性：拍《三人世界》时香港电影还很少用现场收音，陈嘉上想“那好，我先做吧”；“大湾区电影”概念出现前，陈嘉上就在实践“华南电影”概念，那时候他想的也是“那好，我先做吧”。

近年来陈嘉上在实践的“大湾区电影”是《暴风》，他直接带着剧组住到了汕头去。“我坚持要质感，我带队去了汕头，我真的是在拍汕头”。同时他提出，对于香港的年轻电影人而言，“大湾区电影”是一个答案，而粤港电影融合发展的许多潜力仍有待挖掘。

1 “我其实很想拍一部战争片”

南都娱乐：你在很多电影类型里都有卖座的代表作，包括武侠题材、喜剧、都市爱情等类型，有什么秘诀吗？

陈嘉上：我想其实并没有什么秘诀。如果说秘诀，那就是我是一个不太喜欢重复自己的人。我每次做完一些东西时就会丢下它，我很怕它们就会变成标签，以后就只能用这些东西。我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做过的东西就不做”。所以从开始做电影、导演，一路我都是在找新的东西或者试着一些新东西。我经常强调，你问我拍的是什么，我该怎么说呢？反正一定是新的，没有版（样本），有版对我来说就无趣了。你问我秘诀？其实就是全力以赴、把观众放在心里。你拍的时候就会想观众会不会喜欢？他怎样才会喜欢？怎样才能（放心）将片子交出去？我就是这样做事的。

南都娱乐：听说《逃学威龙》一开始不是我们看到的这个版本？

陈嘉上：其实就是这样，老板永远都是这样。老板找你，就是想你做一些你以前做过的东西，“你上次做的东西很成功，就再多做多一次给我”。当时我就和老板说，我已经做过了，我真的没有那种热情再去做了，你给我点时间，我去再找一些新的东西吧。所以《逃学威龙》拖了快一整年了。当时大家拍戏很快，一整年时间算很长。

《逃学威龙》当时也算是大冒险，因为这种校园片很少成功的，而且没有人会想到，校园片也会变成这样一个动作片。而校园动作喜剧当时也有很多人想象，但没有人会想到我会拍枪战戏。

南都娱乐：一直创新是一件很难的事。

陈嘉上：但好玩的地方也正在于创新。所以你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题材，跟这个是分不开的，只有这样才能向前进，只有这样你才能令观众每次都有新的体验，所以观众才会有兴趣过来看。

南都娱乐：还有哪些电影类型是你没尝试过，未来想试一下的？

陈嘉上：有啊，战争片。我其实很想拍一部战争片，我非常非常想。可惜徐克和林超贤拍了《长津湖》，那我怎么办呢，我又要等几年了。其实我是个军事迷，我从小就喜欢做模型，我以前很喜欢拍那种特种部队。但我当年想都没想过，怎么可能拍出来这种大场面大战争？香港当时也没那个条件和环境，但是今时今日，电影业的发展各式各样，我觉得我应该会有些机会。

2 “网大是我培养‘无限量’导演的地方”

南都娱乐：我们还关注到你拍了一些网大，你的朋友王晶也拍了两部网大，你对网络电影怎么看？

陈嘉上：网络电影更像港产片，首先网络电影的特点是娱乐性大于一切。观众点网络电影就是为了娱乐，相对而言感官上会刺激一些。网络电影不完全像院线电影，院线电影通常有前期宣传，很多东西观众早就了解到，万众期待。

网络电影一来看剧照，里面有谁观众就挑来看，这很像以前香港电影观众选片的一个过程。对我来说，网络电影的生态和当年的香港电影很相近，有可能我当年在港产片中挣扎、可以走下去的方法，也能在网络电影中重做一遍。同时网络电影也是我培养新人的一个地方。它投资相对比较少、题材也相对比较简单，我就在这里训练新的执行导演，新的创作编剧，和他们一起工作一起分享，这件事是很重要的。我想分享我的工作经验给身边所有的年轻人，就是哪怕你做网大你也可以做好它，受人尊重。我当然希望这些导演的创作能一路往上升，慢慢成为我们院线电影的新力军。

南都娱乐：你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培养年轻人？

陈嘉上：我觉得许多导演都有在培养年轻人。这两年我收的徒弟数量就比较多，有徒弟问我，“导演你到底想要收多少个徒弟”，我说“无限量，你就别总是想当限量版”。其实只要愿意待在我身边、跟我工作，我就会尽力去培养。因为我觉得我们的产能太低了，中国电影的导演、创作人太少了，我们能摆得上台的东西也太少了，我觉得我们需要大量培养。我现在62了，是时候将我学到的东西全部教出去、分享出去了，有多少就教多少。

南都娱乐：怎样才可以成为你的徒弟？有什么收徒标准？

陈嘉上：（收徒）其实很简单的，我正在教的人都很热爱电影。没有人会斤斤计较算每天工资多少钱。我都没有收钱，你还要问我给你多少钱的话，我就没话可说了。我经常说爱电影是一件在血液里的东西，共事一段你就会发现，这个人是赶都赶不走的。但有些人，其实就只是演出来，表演自己在当一个导演而已，他们不是真正的想要学拍电影。我经常说你不要说你爱做导演，你要爱做电影，爱电影的人在片场做个道具也是非常享受的。

3 “粤港电影融合还有很多潜力”

南都娱乐：你在以往接受的采访里，曾提到一个词叫“华南电影”，你觉得华南电影市场对香港电影而言是一个好机会，你也实践了十几年，那时候遇到了哪些困难？

陈嘉上：这个困难其实就是投资者不相信。投资者会觉得这到底行不行。所以后来，我可以这样说，《暴风》算是我为了“华南电影”或者现在叫“大湾区电影”做的。我在大家还没有启动（这些概念）的时候，就已经想方设法了。因为我看到了广东这个大市场。香港电影都可以全国发行，为什么“华南电影”不行呢？所以当时我就一直在尝试。这次《暴风》可以说是我出手（实践）的第一部，所以整部电影大部分都是用广东话来拍摄，小部分普通话，这部电影里你可以看到不同的方言，很真实。

南都娱乐：你也曾观察到许多香港电影人在合拍片中“水土不服”，那些“水土不服”主要是在哪些方面？

陈嘉上：在那时候有些人喜欢用一个词，“不接地气”。但我觉得“不接地气”只是一个可能性，但绝对不是失败的原因，因为有些电影就很成功，但是一点也“不接地气”，比如好莱坞电影。好莱坞电影在中国很成功，但什么时候接过我们的“地气”呢？

但是为什么会“水土不服”呢？我会说是文化上的“水土不服”。香港电影从来都有一个特点就是通俗。在香港，大部分中产阶层不常看香港电影，他们看好莱坞电影加一些优质香港电影，（当时）香港电影的主要市场观众在夜晚下班后才有时间去看电影。

你去想象一下那些导演，突然来到内地电影市场，内地电影市场的观众主要是知识分子与中产阶级。他们不是“咬蔗帮”（香港电影午夜档观众），你还用一些纯粹的娱乐、亮丽的桥段、娱乐打斗或者各式各样的笑料？这其实是不够吸引观众的，观众是有文化的。

有一些香港导演不是很适应需要有点内容的电影。所谓有内容，就是要有价值观念，这样观众看完这部戏，就会觉得言之有物，觉得没有浪费时间。

我们必须要拥有一些有文化有内涵的东西，令你的电影受人尊重，令我们的电影在社会上产生影响，不然电影就会沦为消费品。当然，娱乐是一种消费，但如果娱乐只是一种浪费时间的消费，那慢慢它的影响力就会降低。当年香港电影幸运的是，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导演在持平，整个生态是比较健康的，各种导演都可以生存，比如说王家卫、王晶，还有我和其他导演，种类繁多，层次不同。

南都娱乐：《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已经公布三年了，你也一直在大湾区的电影前线工作，你觉得纲要带来了哪些变化？

陈嘉上：我们可以看见广东省电影家协会在积极发展，我们可以看到，电影人都在活跃，这代表了大家对大湾区的期待。现在欠缺的是让香港的电影更融入整个文化里。而电影制作这个产业链，没有比投资更重要的事情。所以我们会先拍《暴风》。先把一个作品拍出来（让大家看看）。投资是看市场的。所以引进香港创作者、投资人，让他们和广东的产业链相结合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有5部戏在广东开拍，香港电影人就会穿梭在广东，在这个过程中，广东的电影工作者通过他们的合作就能很快地学到他们想要学的事情。产业链就会很自然地形成。

4 “东方人在对一些事情的观察上感受相通”

南都娱乐：像你这样对自己要求这么高的人，应该没有很满意的作品？

陈嘉上：哈哈你说得对。电影是一种遗憾艺术，你每一次都会觉得还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如果你问我最喜欢哪一部，我会说是《恋战冲绳》。这部戏当时被认为是失败的作品，但对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南都娱乐：为什么是《恋战冲绳》？

陈嘉上：我当时尝试用一种和香港电影风格很不同的节奏去拍，是法国电影的节奏。后来法国电影协会、影评人专门来香港访问我，他们说发现在香港这么奇怪的地方，有一部这样的电影，他们很想知道为什么作为一个香港导演会用这样的方法去拍这样一部戏。

其实我当时是想试一下新东西，但在票房上不算成功，甚至被一些香港影评人骂，说陈嘉上拍的这部片子“不知所谓”。但我很喜欢这部戏，无论是在创作过程中还是创作方法上，还是说和张国荣、梁家辉合作，都是毕生难忘的事。

南都娱乐：法国电影的节奏？那你有没有喜欢的法国导演？

陈嘉上：杜鲁夫（特吕弗）是我很喜欢的导演，他对我的影响也不小，但如果说真正对我的影响多一些的，其实是日本导演，比如山田洋次、小津安二郎，他们对生活的体验，他们的镜头、人物在戏剧里面的体现，都对我影响很大。

小津安二郎的镜头是不动的，但是现代电影不可能镜头不动。而山田洋次的东西又很细腻，你其实抄袭不了。但他们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那就是电影可以做什么呢？电影的戏剧又可以怎样去处理？而且我总觉得，我们东方人在对一些事情的观察上会有一些独特的感觉。我感觉日本电影毕竟比我们走得更前一点，很多日本电影影响了我很多。

南都娱乐：你最喜欢小津安二郎的哪部电影呢？

陈嘉上：我想最喜欢的应该是《东京物语》。因为这部电影娓娓道来，没有激进的戏份也没有洒狗血的戏份，但是你可以感动得很深刻。你不自觉流出眼泪，不自觉想起自己的人生，又不自觉想起家族、生死，我很喜欢。

采写:南都记者林文琪实习生周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