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校尉：黑人闹越凶，民粹敲丧钟？
从西方人“打死也不戴口罩”的固执愚昧，到沸反盈天的“黑命贵”运动；
从西方国家纷纷威胁要从中国迁厂回国，到印度封禁中国59款APP。
有人说这是逆全球化的高潮之年，也有人说这是民粹主义的狂欢之年。
在今年“民粹”这个词尤其好用，每当国外有百姓闹事或者犯二，比如砸个领袖雕像、下架美白产品，就都可以说是“民粹”，然后下一句一定要接上“乌合之众”四个字；公知们也特别喜欢用这个词形容中国网友，而且适用范围无限大，动不动就说中国网友民粹。
但是用了这么久，我们真的理解民粹了吗？
如果说的严谨一点儿，刚才说的这些其实都不是真正的“民粹主义”：
有人说煽动愤怒、上街闹事就是民粹，但这一波黑人运动可能恰恰是反民粹统治的；
有人说反精英、反智就是民粹，但其实民粹主义不反精英，反而正是“精英”的同类；
有人说穷人的想法就是民粹，但其实民粹跟收入高低没有直接关系。
国内很多人随随便便就用了这个词，却没有抓住民粹的本质。
2020年发生的乱象，很多并不是民粹主义的狂欢，而是近十年来兴起的民粹浪潮衰败的号角。
一个幽灵，民粹主义的幽灵，在全世界游荡。
——吉塔·约内西库
啥是民粹？
在政治上，关于民粹主义最清晰的一个定义是这样的：
我是人民「唯一」的代表，
有且只有我能代表人民。
和很多人想的不一样，民粹不是指百姓上街闹事，而是指一种独断的政治理念。
秉持这种理念的政治家，包括美国的特朗普，英国的法拉奇、法国的勒庞、巴西的博索纳罗、意大利的贝卢斯科尼、奥地利的海德尔、匈牙利的欧尔班等等，其中很多都是近十年欧美国家的新兴政治势力。
民粹政治家
比如特朗普竞选时就说过：“唯一重要的事就是人民的团结，因为其他的人毫无意义。”
而关于民粹主义者的表述，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党魁科恩在就职演讲里的表述是最精辟的：
我相信，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我们要将一句话从我们的字典中划掉：
“我们必须走到人民中去。”
这句话十分荒谬，甚至是错误的。
什么叫“我们必须走到人民中去”？
我们就是人民啊！我们是人民，
而且我们属于人民，人民也属于我们。
谁敢敢反对我（民粹政党领袖），就是反对人民。
这才是民粹主义者的核心主张。
民粹这个“粹”字其实有两层含义：
一是“民之精粹”，也就是人民的代表（“我”—领袖）是人民的精粹——这里头潜藏着独裁、威权统治的倾向；
二是“以民为粹”，也就是人民的智慧才是唯一宝贵的（valuable），高手在民间，凡人的常识比僵化的书本要强得多，全盘否认精英，鼓吹“落后优越论”，反对“以精英为粹”——这里又潜藏着“反智”的倾向。
丑即是美，落后即优越
但是不应说群众哄抬出一个威权领袖、或者反智本身就是民粹主义，还是要抓关键：看一个人或一个政治团体是否宣称，自己唯一地（排他地）代表“人民”。
一个政客要是已经站在C位，这么狂妄没啥问题，问题是很多人高举民粹大旗的时候，在政坛上还都是“小透明”，谁给他们的胆子呢？
时代给的。
民粹主义是西方民主政体自己难产时候下的蛋，是“民主失灵”的产物。
民主国家的选民很自然地认为，既然选出了一个政府来代表自己，这个政府就应该照顾好他们，政客们每次也都是这么承诺的。
但事实上，民主政府并不能控制经济和市场，反而可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让一大批人丢掉工作、流离失所。
一次又一次，人民对含含糊糊的民主权力努力做出反应：如果说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为什么不能造福于它的人民？
美国抗议者白宫外焚烧国旗高喊：美国从未伟大过
他们用黑箱操作、暗地妥协、复杂程序、秘密条约和眼花缭乱的金融手段，掩盖了财富和权力越来越多地流向一小部分人的事实。
比如“占领华尔街”运动时，有一条这样的标语：
“我们就是那99%的人，我们再也不愿容忍1%人的贪婪与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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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剩下的“败类”都不是人民，要剔除出去。
这时候总会有人站出来：既然我们给他们的权力，他们用不好，我们就拿回来！这就是民粹主义破土而出的心理基础。
每一次，当民主演变为肮脏卑鄙的利益交易，而离它最初的承诺越来越远的时候，裂痕就会形成，民粹主义就可以乘虚而入，向人民许诺：让我们取代政党操纵的肮脏政治，重新扛起人民民主的大旗，“让×国再次伟大”。
标语：“沉默的大多数”与特朗普站在一起
民粹主义的政治口号唤醒了过去长期被精英政治忽视的“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把那些工作着、赋税着、安静生活着，却在政治领域长期发不出声音、在经济领域没有收获最大利益增长的“公民”捧上神坛，将他们的沉默看做美德，把他们比作国家“真正的灵魂”，并号称要为他们代言。
“沉默的大多数”，多是工薪阶层和中产阶级，他们最大的危机感来自于，我随时有可能在下一次经济衰退和危机中被“剥夺”，沦落成下等人，民粹主义迎合的正是这种时刻升腾起来的不安和焦虑。
这话确实说过
而民粹主义誓言：要让大众更接近民主，真正实现民有、民治、民享。
用特朗普的话说：“五年、十年以后，这个党（共和党）的面貌将焕然一新，它将是一个工人的党，将代表那些在过去18年里实际工资从未上涨过的愤怒的人民。”
至少在登上舞台的时候，民粹主义者看上去是跟人民站在一起的。
对下层民众来说，饮鸩止渴也好过没水喝——更何况人们被不公的悲愤蒙蔽双眼的时候，没人看得清那是杯“鸩酒”。
于是民粹主义的神话从这里开始：
这个国家存在一个真正的“人民”群体，他们永远正直、善良、正确，人民彼此间同气连枝，他们在政治上想要的“都一样”，所以只有一副面孔。
他们可以通过一个声音来传递心愿，也就是人民的领袖来充当人民的代表。
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说好的“把权力从精英手里夺回来，还给人民”，怎么一下就变成了“还给人民的代表（领袖）”？
这正是民粹主义偷梁换柱的吊诡之处。
上台之前，民粹主义对人民最大的吸引力是搞“直接民主”。
但上台以后，他们发现在多数西方国家“让所有人为所有人做决定”，让人们放下吃饭的家伙都来做决策，这不现实，还是需要一部分人专门负责公共决策。
传统的代议制政治，是找了一堆人，组个议会，共同商量决策。
而民粹主义者出于对制度的厌恶，试图建立简单的组织形式，导致对领导的监督制约减少，结果巨大的权力交给了驾驭这一组织的个人。
直接民主就容易蜕变成“一个人为所有人做决定”的威权统治。
大众以为自己通过扶持民粹，成为了拥有权力的“多数”，而实际上，交给人民的不过是名义上的权力，权力的行使完全是另一回事——大众在数量上的威力，成了少数政治精英谋取政治权力的手段。
特朗普就曾经夸下海口：“没人比我更懂政治系统，所以我一个人就能修好它（I alone can fix it）。”
说到底，民粹上台前“民治民享”的承诺，上台后根本做不到。
还远不止于此。
民粹主义统治可以推演出很多很有意思的推论（也确实发生了），包括推导出“黑命贵”运动的“必然”发生。
比方说民粹主义者上台，靠的就是抗议民主。
很多上台以后的民粹主义政客，会继续推行“抗议政治”来拉拢选民，但他们已经执政了，不能再抗议自己，所以就要在国内外“找敌人”，比如对内煽动警察“以暴制暴”对付黑人犯罪。
对外还可以启用“阴谋论”，让民粹主义的信徒们坚信“外部邪恶势力”依然存在，还想搞垮我们，所以团结在民粹领袖旗帜下既迫切又必要。
民粹主义政府的合法性，需要靠人民持续燃烧愤怒来对抗“敌人”来持续，所以树敌、抨击、甩锅、阴谋论的本事是第一位的。
而当他发现真正的敌人不是人，是一种病毒的时候，其执政能力的低下就充分暴露了，现在疫情最严重的美国和巴西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为什么执政能力低下或“显得”低下？因为民粹主义者认为只有“一种”人民，所以就存在着一种单一的公共利益，用常识就能看清楚，用单一的政策就能落实，而且必能“众望所归”。
所以民粹领袖常常提出过分简单粗暴的政策。
比如法国的国民阵线上世纪80年代到处张贴海报：“两百万人失业，是因为来了太多的200万移民！”仿佛只要赶走移民就不失业了。
特朗普也嫌非法移民多，于是就选择直接修边境墙；制造业工人下岗，那就抬高进口关税，让企业迁厂回美国。
出了任何问题，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哪怕之后洪水滔天，一定要先让人民看到我的“动手能力”，而不是像精英民主政府那样眼花缭乱地“打太极”。
也正因为“人民”只有一种声音，只要一种政策，民粹领袖认为，政客们瞎辩论都是没啥必要的，国会议会拉锯扯皮都是浪费时间，听我一个人的就好了。
不仅代议制政体显得“多余”，连媒体也是“多余”的，应该去掉领袖跟民众之间所有的“中间环节”。
民粹主义领袖经常想要绕过记者，因为媒体在“干预”他们发声、“歪曲”政治事实，领袖就应该直接跟人民对话，不需要“传声筒”。
“特朗普是推特界的海明威。
我脑海里的声音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领袖总想摆出一副亲近人民、“倾听”人民声音的架势。
查韦斯就曾在一次电视直播里做秀，当场让国防部长派10个坦克营到哥伦比亚边境去。
奥地利民粹主义政党领袖海德尔跑到卡林西亚州街头，公开向“他的人”撒币，分发100欧元大钞。
而特朗普在疫情下急不可耐地重启大选集会就更不用说了。
民粹领袖摆出一副亲民的姿态，亲的并不是全体国民，而是他的“基本盘”，也就是他最大的票仓。
对特朗普来说，那就是白人非精英群体。
最新民调显示，83%的共和党支持者都是白人（少数裔只占17%），而没上过大学的白人共和党支持者占57%（将近民主党的2倍）。
对特朗普来说，只要护住最大的票仓“基本盘”，就是护住了“人民”，其他人不用管。
民粹的本质，就是多数人利益碾压少数人的一场暴政。
民粹口口声声说“人民”，却用“部分代替整体”，拉拢核心选民，站在中心地带，把另一部分人排挤到边缘、排除在“人民之外”。
民粹主义不仅把其他精英看作敌人，而且极其“反多元化”。
长期被排斥在“人民”行列之外的少数裔，尤其是黑人，自然成了特朗普民粹统治下的“牺牲品”。
这也给他的执政埋下了祸根。
毕竟少数裔占了美国人口近4成，而且未来会越来越多。
一旦少数人的经济状况和身份认同到了无法调和的局面，接连不断的冲突就很容易爆发。
近期的黑人失业率与2010年金融危机后最高点持平（16.8%），上一次黑人失业率超过这个点还是1984年。
新冠疫情中黑人的死亡率也接近白人的两倍。（13%的人口
“唯独我才代表人民”这种民粹主张，当年确实帮特朗普获得了权力，但也让他维持政体稳定变得困难。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弗洛伊德事件，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现在我们再来反思一下，这一波黑人运动到底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民粹”？
他们打出的口号是“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也很重要”。
这话就说得偏软，不够硬气。
如果他们说“Only Black Lives Matter”——“只有黑人才重要”，或者说“白人都去死吧，美国是黑人的”，且有个比较极端的领袖带大家反抗，那这就是一场民粹主义运动了。
比如有位黑命贵运动领袖说：“美国给不了我们想要的，那就烧掉它（burn it down）。”这句就有点民粹内味。
不是因为他反动所以民粹，而是因为他隐含着这样一层意思：“这个国家的秩序不符合人民（我们）的需要，而大破大立、重建秩序的过程要由‘我们’来完成。”
但凭这位“领袖”的影响力来说，他应该很难做到这些。
所以这一波黑人运动，本质上是对特朗普长期民粹统治的反扑，是长期被压制在边缘地带的少数裔对白人（“人民”）多数暴政的反抗，而他们喊出的民粹味口号、做出的极端行为，都只是“反民粹”内核的表象而已。
不光是特朗普遭遇从政以来的最大危机，巴西总统博索纳罗的反对率也一路走高（43%），过去十年蓬勃发展的民粹主义政党正在渡劫。
民粹主义政府本来就是一种自己hold不住自己的组织形式，疫情和种族危机只是加速了它衰败的脚步。
它的虚伪性就在于：
高举人民的大旗，反对少数人统治，结果却往往陷入个人崇拜，让人民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超凡魅力”的领袖身上；
它号称反对精英，却又在上台后捍卫自己的精英统治；
它靠对抗制度上台，反对现有的政党和复杂政治形式，上台后却并不想“掀桌子”——只要他们自己是桌子后面的那个主人，于是依附于政党和代议制来开展政治活动，被同化为制度本身；
但它过分简单、漏洞百出的政策，又在不断制造跟制度之间的紧张关系，导致它持久统治的合法性危机一再出现，最终往往以一代民粹领导人的下台草草结束；
它想要实现“大”众民主，却因为排挤少数，造成无法弥合的身份裂痕，走向用“多数（白人）名义剥夺少数（黑人）权利”的极端，把局面搞的无比复杂难堪，甚至不得不谋求专制的军政手段来收场。
它的本质，就是由精英主导的反精英（政敌）运动，是聚合着“大”众（票仓）的反群众（少数裔）运动。
民粹主义hold不住自己，因为它打脸打到不能自已。
但如果你把这一波反民粹浪潮看做“民粹统治的坟墓”，那可就错了。
它“无法兑现的民主承诺”，注定了它不可能长长久久，却也注定了它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借尸还魂”、死而不僵的生命力。
因为只要西方的代议制民主还存在，只要崇尚自由主义全球化的精英们还在，只要贫富收入增长不均的鸿沟还在，只要经济危机还会周期性袭来，民粹主义的幽灵就会一直盘旋，然后在每一次民主危机到来时降临人间、苏醒归来。
今天我们希望呈现的，是西方政治，尤其是美国政治在“民主—民粹—反民粹”的一个周期内，是怎么运动的。
把黑命贵运动放到整个周期内理解，它是达到“反民粹”环节的一个高潮。
非要说黑人运动是民粹的，是乌合之众的狂欢，也不是不行，毕竟“民粹”二字本身定义就众说纷纭。
只是说，我们把它放到“民粹主义政体”难以自立、难以自持、难以自足的框架里来理解，对于我们理解西方政治生态的“周期性恶化”更有意义。
民粹主义是西方代议制民主无法摆脱的“永恒的影子”。
“代议制民主—民粹主义统治—黑命贵运动”的关系就像脸上长了一堆痘痘：
代议制民主是一度光鲜亮丽的一张脸；
民粹主义就是它冒出来的一堆痘痘；
黑命贵运动就是用手把痘痘挤破，一边流脓，一边结痂，一边留下的瘀痕。
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里，似乎早就预言了今天美国发生的一切：
“假使有一天自由在美国毁灭，
那也一定是多数的无限权威所使然，
因为这种权威将会使少数忍无可忍，
逼到少数诉诸武力。”
民主生下了民粹这个怪胎，而无论结出什么苦果，也只能由民主自己一口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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