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偶像天团岚追求的普通感,是当时日本强调阶级落差的一种逆风
日本偶像天团岚追求的普通感,是当时日本强调阶级落差的一种逆风
明年春天,日本杰尼斯偶像团「岚」即将举办告别演唱会,正式终止团体活动。距离他们在2020年12月底的暂时休息公告,有4年之久。岚的离开,带来巨大的冲击,是电视界、广告界、甚至观光业的巨大冲击,影响日本社会各个层面。
尽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尽管SMAP的解散可能对杰尼斯的伤害更加巨大,但是,就像媒体与舆论纷纷以「一个时代的结束」来形容岚带来的冲击,在经过4年后迟来的停止活动消息,依旧令人难以释怀。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偶像团体的离开如此严重?也许有个具时代性的答案:因为岚正代表了2000年代日本社会的某种价值观。偶像始终反映着时代,而时代持续地影响偶像。让我们对比几个杰尼斯偶像团的发展,来看看岚是如何反映着平成时代年轻人的思维,成为了具有时代精神的偶像团。
要从日本钱淹脚目时期的「光GENJI」说起
有个小孩叫堂本光一,他是个对杰尼斯毫无兴趣的小孩,但当他热爱杰尼斯的姊姊带他去看光GENJI的演唱会后,小小的光一被台上金光闪闪、又穿着轮鞋四处飞来高去的偶像震撼了——这世上没有比他们更酷的家伙了。
日后,堂本光一加入了杰尼斯,但他的日后发展不重要,重要的是80年代的超级偶像光GENJI。在日本泡沫经济时期,他们是日本艺坛最闪亮的男性偶像。当然泡沫经济时期,全民享受着不可思议的经济好景气,真正是日本钱淹脚目。
当年他们是少数能在东京巨蛋表演的偶像团体,而巨蛋停车场宛如义大利跑车展场——停满了法拉利等等义式超级跑车。因此,光GENJI怎么可以在闪亮度上输给台下的观众呢?
光GENJI的表演几近特技表演,在舞台上随时要爬上两层楼高的鹰架,在那里吊着高歌……然后直接跳下来继续唱;或是在演唱过程中,来一段英雄救美的武术表演——当然是穿着轮鞋表演,宛如成龙的功夫电影。
这是光GENJI反映的时代,这是日本80年代末期的风景。那么,1995年光GENJI的解散,也可以加上一个时代性的理由:因为泡沫经济时期已经在1991年结束,日本进入了景气寒冬的衰退时期。
在百业萧条的年代,光彩夺目的偶像,也因为电视台制作预算紧缩、大砍节目、演唱会场地与治装费用高涨等等环境因素,而渐渐黯淡。 90年代成了偶像史难堪的「偶像冰河期」,这对每次演唱会都是高规格制作的光GENJI来说,已经难以为继。
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偶像,并不是只会唱歌跳舞就好。特别是在集体主义浓厚的日本,偶像更像是群体的代名词与标竿:他们是观众的集体化身,他们象征着这个群体最优秀的存在,亦为时代的象征。
1991年正式出道的SMAP,就与光GENJI有天差地远的差距,当然,他们几乎是日本「失落十年」时期的代表偶像,他们必须与豪奢华丽的光GENJI做出区隔。但即便要变,那要如何变?变到哪个方向?这问题可能还是得问时代变迁。
SMAP存在的重大时代意义,是个人主义的崛起
90年代末,个人主义开始剧烈地在日本社会发酵。在不景气的大年代,企业的终身任用制变成一个笑话。泡沫经济年代人人都要做牛做马,24小时持续工作,因为有做就有赚,做更多就赚更多,而赚更多的企业可以养你一辈子。
但泡沫经济时期风光了5年后,企业营运大幅受到影响,而那些相信终身任用制却无法对公司带来贡献的员工,只能被分派到窗边或地下室等较差工作环境,或是被派到冷门部门——1998年的《庶务二课》,鲜烈地讽刺了这种后泡沫经济时期的职场悲哀。
靠山山倒,所以不如靠自己最好,90年代后半出现了许多大女主剧、创业剧与绝处逢生剧,这些日剧的统一主旨都是求人不如求自己……而SMAP顺应着这种气氛,发展出截然不同的杰尼斯道路。 SMAP不想做光GENJI那样的明星,而是「做自己」。
Photo Credit:JVC Music
SMAP五人强力地在萤光幕前放送非常自我、而且截然不同的性格:木村拓哉与中居正广看起来像个坏小子,充满着叛逆的气息;但香取慎吾亲切地像傻气大哥哥,稻垣吾郎知性优雅,而草彅刚总是露出温柔的微笑,他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
此前没有这样的杰尼斯偶像,SMAP的个人主义概念甚至有点背叛了「偶像团」的概念——偶像团应该整齐划一地做着相同的动作、穿着相同的制服、乃至有着统一的形象。但SMAP最广为人知的时期,观众更容易记住的是他们的个人形象。
这种形象分歧也影响了他们在演艺圈的发展,使他们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前去。执着演戏的木村拓哉成为了恋爱电视剧的王子,善于言辞的中居正广开始成为主持人,慎吾妈妈的单曲在2000年卖破百万张,而努力型的草彅刚则夺得了日剧学院赏影帝,还在舞台剧等不同表演领域获得好评。
SMAP的形象是「尖锐」的,先不提木村在日剧里鄙视一切的叛逆眼神,或是中居正广凌厉的舞步,这里指的尖锐不是咄咄逼人的尖锐,而是突出。你可能不喜欢光GENJI那种微笑运动大男孩的形象,但是,你很可能在SMAP五个不同的大男孩之中挑到一个心水。
多面向的SMAP,刺中了不同族群的观众,也等同认可了五种不同性格族群的存在。当然,这种对多元性的追求,并非SMAP独创,他们只是顺应了当下的时代社会潮流而已。
富士电视台的王牌综艺节目《SMAPxSMAP》,堪称这种多元性的集大成之作。这是一个SMAP冠名与主持的综艺节目,长年获得观众喜爱,是富士台制播长达20年、收视长红的节目。
这个节目一方面违背着强尼喜多川的「巨星主义」精神,没有让偶像们尽情唱歌跳舞,反倒让偶像们演搞笑短剧、煮菜、访问来宾……最后还要与来宾一起载歌载舞,唱的竟然还是其他歌手的名曲。
《SMAPxSMAP》里的SMAP,并不是正统的杰尼斯偶像,他们更像是电视圈的工具人,正在证明自己的多样性。奇妙的是,这反过来正印证了强尼「什么都有」的杰尼斯偶像卖点。
岚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的「平凡」
我们回顾SMAP的崛起,就能发现,岚在方方面面上都继承着SMAP带起的个人主义:五位岚成员几乎可以一一对应到SMAP成员的银幕形象;他们一样是电视圈的万能工具人,从主演戏剧、主持大型节目、主持冠名的多元化综艺节目、再到全国广告主最爱的代言人……但是,岚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的「平凡」。
很难用SMAP的「尖锐」去形容岚,岚没有SMAP的《世界上唯一的花》这样唱遍全日本的真正国民金曲,他们最卖座的单曲,除了出道即巅峰的首支单曲《A・RA・SHI》逼近百万销量之外,就只有至今发行的最后一张单曲《カイト》,成绩达到了115万左右。
如果单看唱片成绩,岚并无法与SMAP或AKB48这样有着怪物销售纪录的偶像团比较。但岚似乎也并不是以追求唱片销量为第一目标的偶像团体。
尽管岚似乎继承了SMAP的团体风格,但岚与SMAP并不相同,他们与后来出道时被渲染成不良少年团的KAT-TUN更不相同。对岚最好的形容词是「圆滑」,他们不只是五个性格不同、形象不同的男孩,他们还统一拥有一种年轻人罕见的圆融气质——这是90年代末讲究狼性、要拼死求出路的年轻人身上看不到的圆融。
即便松本润总是在萤幕前展现帅气、潇洒、不羁的帅哥风范(这种形象宛如木村拓哉的直系血亲)……但在诸如《VS岚》等等综艺节目里,松本润却常常被队友玩弄、嘲讽,他帅气的脸上不时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这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团体,这是一个无形中彰显兄弟情谊的组合。尽管团员们各自仍有不同的萤幕形象,但他们在竞赛类型的《VS岚》里,却有如拼图一般紧密地互相合作、有如兄弟一般打闹嘻笑。
他们是意识着「岚」这个团队的存在而活动着的,他们各自的独特需要其他人的独特补其不足,而他们组合在一起,呈现了一个全新的团队风貌。
「岚」呼应着2000年代的日本平成社会风气
在《天才!志村动物园》里的相叶雅纪,与在《岚的大挑战》里的相叶是截然不同的。观众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岚的五人组合在一起时,他们在其他节目里谦虚有礼的一面会稍稍收敛,转而呈现更自由开朗的一面。
在强调个人主义的偶像团体里,总需要几头黑羊带头「作乱」,制造团队的不稳定感,进而引发不同的戏剧效果。中居正广就是SMAP里的黑羊,他有时甚至必须主动挑起话头,可能是黜臭稻垣太过木讷,可能是黜臭木村不要自以为是……这些都是节目效果,但在岚的节目里,却很少看到这种攻击导向的效果。
岚并不想成为高高在上的巨星天王,正如樱井翔本人说过的,他想成为的,是「特别的存在」,或是「不可取代的存在」。这是在呼应着进入21世纪、2000年代的日本平成社会风气。
圆滑的岚像是一剂大型安慰剂
2000年代的日本年轻人,尽管沿袭着上个十年风风火火的个人主义,但同时也开始厌倦「爱拼才会赢」的传统。与其极力追求个人财富与地位,他们开始重视在集体意志社会里个人情绪的抒发。
例如,2004年日本年度社会十大流行语里出现了「败犬」,意指30岁以上未婚无子的女性。因为无论妳赚多少钱、妳有多高社会地位,在传统日本社会的眼光里,不是妻子与母亲的妳始终低人一等。
败犬是一种自虐的称呼而非传统的批评用语,它反讽的是已过时的传统日本女性价值观。来自作家酒井顺子创作的败犬一词广为流传,这可以看做是2000年代年轻女性的一种怒气反扑:当她们被催婚、被催生、被说为什么不做个「正常」的贤妻良母时,她们内心会想起败犬二字。
这种例子比比皆是:2006年东京学艺大学教授山田昌弘的著作《希望格差社会》,其中提到的「格差社会」(阶级社会)一词,也成为当年的社会流行语。
山田教授指出,1998年(正是岚出道的前一年)日本进入了格差社会模式,收入地位高的「胜利组」,与相对的「失败组」之间的落差越来越巨大。
失败组仰赖的「爱拼才会赢」、「努力就有得」、「奋斗就有出头天」等等,以「希望」为基础的传统价值观,通通都被快速拉远的阶级差距吞噬了——希望变成了更加失望的桎梏,努力变成了穷忙,而失败变成了某种宿命。
所以如果你从出生就不幸没能含着金汤匙,那么总可以靠腰两句吧?当冰川清志唱着出道金曲《箱根八里の半次郎》里最知名的歌词「真讨厌啊、真讨厌」(ヤだねったら、ヤだね),台下观众总会热情地喊着「清~志~」。
这种对偶像的呼喊里,也包含着半分来自于对现实无奈的怨气。真讨厌啊,这个无情的社会阶级落差,讨厌讨厌。
圆滑的岚像是一剂大型安慰剂,他们提供的是一种安稳、接纳、温柔的情绪价值。岚的歌曲、日剧、乃至综艺节目,都在提供类似的安慰作用。他们想成为的不是你遥不可及的梦中情人,或是要妳为他尖叫微笑握手一秒钟的吉他手。
岚的地位不在光GENJI与SMAP所在的高处,而是在你我的身边,他们追求的「普通感」,恰恰是这个随时强调阶级落差的社会的一种逆风。
岚无处不在、无处不呈现统一的亲切形象
所以,许多人会强调岚的亲和力、庶民性、与日常感,因为这正是这个过度忙碌世界最需要的良药。他们确实成功地塑造了日常感,让观众每天无论转到哪一台,都会看到他们在节目或广告里的身影。岚无处不在,而无处不呈现相似与统一的亲切形象。
在SMAP启蒙的个人主义杰尼斯偶像风格,又在同样洋溢个人主义,却同时彰显群体主义的岚手上改变风向,这同样是在回应着当代社会的渴望:我不想成为被抛下的低层阶级,我想要有人认同我、安慰我、拥抱我……我想再次成为某个群体的一份子。
因此,岚的离去必然造成无法释怀的情绪:这宛如父母手足爱人的生离死别。作为群体安慰剂,与作为电视界最重要的螺丝钉的岚,现在要离开了。
尽管,岚其中的四位成员依旧在艺坛活跃着,但整个社会失去的是「岚」这个群体——这是他们20多年来制造的团体形象。你可以从粉丝在最近4年里对失去岚的持续依依不舍里,看到岚的团体性意义有多么巨大。
偶像是演艺圈最奇特的一种生物,他们不能失去粉丝而生存,偶像因粉丝而成长,因被注视而伟大。偶像与粉丝是共生体,也因此偶像必须回应粉丝的需求。粉丝来自社会五湖四海,他们对偶像的渴望,同时传递着自身对社会百事万物的渴求。
因此,偶像自然必须回应时代,而时代会不断制造新的偶像。希望格差社会如今仍在无止尽成长中,但我们却失去了岚。下一代偶像会如何回应我们?先想到答案的偶像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