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四年一梦!
作者: 明叔
来源公众号:明叔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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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接下来几天,是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时间。
但由于疫情,往年人山人海、气氛热烈的场面不再,这一次在密尔沃基大会现场,只有一个简单的摄影棚,第一晚最重磅的发言人是美国前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和参议员伯尼·桑德斯。
四年前,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当时,美国经济已经彻底走出了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复苏势头良好;在地缘政治上,美国正努力完成从阿富汗、伊拉克撤军,结束这两场耗资巨大且血腥的战争;在美国国内政坛,美国有史以来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八年任期即将结束,但美国自由派完全有理由畅享一个更加激动人心的时刻——希拉里·克林顿将有望成为美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总统。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
对于任何一个做沟通、传播的人来说,都不能错过美国四年一次的两党全国代表大会。从舞台的布置,到现场的气氛,再到主要发言人的演讲,每一个地方都经过精心设计,就像是一场视听盛宴。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烘托出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总统、副总统候选人。
我清楚地记得,米歇尔·奥巴马在四年前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谈及特朗普的各种“流氓式”言行,说了一句直抵人心的话:
"When they go low, we go high."
(他们选择了狗苟蝇营,我们选择了堂堂正正。)
年过70的克林顿,走上舞台,已经不复24年前他当选美国总统时的年轻、帅气,他满头银发,声音略有些沙哑,他回忆起40多年前在耶鲁大学校园初识希拉里的时刻,讲述希拉里是如何从一个带着大眼镜的college girl,成为美国民主党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总统候选人。
我一直认为,克林顿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演讲家,没有之一。
当时的美国,完全符合“山巅之城”、“自由民主灯塔”的定义,而且所有人都觉得,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了——美国难道不就应该如此吗?
从小木屋到白宫,一切皆有可能。
后来回想起来,2016年七、八月间,是美国国内政治的一个高光时刻,但也有可能的是,它也是美国国内政治最后的巅峰时刻。
2、1998年6月25日-7月3日,入主白宫5年的克林顿,第一次携夫人访问中国。
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访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克林顿任期,中美关系的一个高潮。
世界第一大国的领导人来访,对中国的国际地位和影响力,是一种默认。从行程安排来看,这也不仅仅是一场外交活动,更像是克林顿一家的中国轻松旅行。
整个访问,时间之长、气氛之友好,都堪称“绝唱”。
克林顿和希拉里的第一站不是北京,而是西安,在那里,他们参观了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秦始皇兵马俑。中国的东道主一定想用2000多年辉煌、灿烂的历史,去impress美国客人。
后来,他们还去了桂林,回到北京,又参观了慕田峪长城。
当时的我,正在高考前,克林顿在北大发表演讲的新闻,令我心潮澎湃。
两个多月后,我到北大英语系报道,英语系当时所在的化学北楼,跟克林顿发表演讲的大礼堂近在咫尺,我每次路过,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3、像我们这一代人,对美国的认知和情感,都经历过非常复杂的变化。
1998年上大学前,我们接受的教育、看到的媒体报道,都在说美国的霸道、蛮横和不讲道理。
进入北大后,除了专业上的学习,我每天跑到图书馆五楼去看外报外刊,我把1980-1990年的《时代》《新闻周刊》《商业周刊》合集全部看了一遍,重点是1989年的内容。我自己总结说,这段经历相当于重构了我的现代史观。
当时,北大图书馆五楼还有一本小册子,叫The Vital Speeches of the 21st Century,里面收录了当时最有名的演讲,我看了很多克林顿的广播讲话稿和演讲稿,经常被深深地打动,还背了很多篇。当时发现,语言是如此奇妙的一个东西,能说得如此打动人心。
当时,我们的普遍认知是,美国对中国不好,但美国确实代表了人类文明发展的最先进成果和方向,令人羡慕不已。
大学期间,我们经历了1999年5月9日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2001年中美南海撞机事件、中国加入世贸组织、911事件……
北大英语系班上40多个同学,三分之一保研,三分之一出国,三分之一工作,出国的基本都是去美国。
4、我是属于那三分之一参加工作的,我在2001年冬天的时候,参加新湖社国际部的考试,没想到春节前就拿到了offer。
我一直很喜欢国际新闻,另外,新华社能解决户口,这对于我们外地学生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在新华社的时候,一开始对很多说教的东西是不认同的,觉得缺乏吸引力,我每天看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的报道,听在美国驻外同事说美国的各种经历,对美国充满了向往,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纽约或者华盛顿驻外。我特别热爱写东西,在美国这个全世界最大的新闻富矿,我想我一定能写出很多令自己满意的东西。
5、2011年,我从新华社国际部财经室调往英文室,参与当时非常受关注的“加强国际传播能力建设”。
这个时候,我对美国依然是敬佩的,但也能看得到,在中美利益发生冲突时,美国的应对方法非常专业,对全球舆论的影响力非常大。
我们也曾尝试用英文报道去影响国际舆论,但很难。当时外交部发言人每周只有两次发布会,但国际上涉华大事不断,我们就快速反应,通过评论发出官方通讯社的声音,经常被当作中国官方的一种声音被外媒转载。
当时,美国两党就提高政府债务上限问题缠斗不休、美国政府赤字居高不下,我们当时通过报道,把中国作为美国国债最大的外国政府持有者,对美元汇率的稳定性和美国财政的可持续性的担忧表达出来了,被外媒广泛报道。后来,时任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到国会接受质询,还专门就这个话题做出回应。
6、我大学毕业后一开始的两年,空闲时间比较多,当时在北太平庄附近住,至少买了几百部、上千部美国的电影DVD,一有时间就看,到后来也彻底接受了美国的主流价值观。
我一直觉得,美国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巅峰,美国强大的经济、科技和军事实力,可能比世界上有史以来所有帝国加起来还大。美国最难的是,它的文化和价值观的吸引力,而好莱坞的电影,就是美国价值观的最佳载体。
无论是《勇敢的心》里面,华莱士对自由的追求,还是《角斗士》里主角对爱情的捍卫和复仇,总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美国的电影,就像美国民主党代表大会上那些政治人物的演讲,总是能展现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鼓舞人心。
我经常想,人类有史以来,每一种伟大的文明,都曾经对周边有强烈的辐射和吸引作用,但真正能像美国这样,把人类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来,各种人文主义理想和精神,传递得如此深入人心,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唯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提并论的,或许就是中国的盛唐时期。
7、2016年,如果从长历史的视角看,一定会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美国自由派的渴望,一度在希拉里领先的民调中不断被加强,希拉里团队准备了热情洋溢的胜选演讲稿,有的美国媒体甚至提前印出了“总统夫人”的封面报道。
2016年11月8日,美国总统大选投票开始,到了晚上,特朗普接连在关键州拿下胜利,美国自由派从对希拉里胜选的欣喜憧憬中一步步跌入失望的冰窖。11月9日凌晨,希拉里最后发表败选感言,无数人掩面而泣。
这是美国自由派心碎的时刻。
一个最不像美国总统的总统,诞生了。
美国历史的走向,在这里,在这时,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8、特朗普执政三年多,也是美国过去几十年来整个国家、社会最分裂的三年多。
特朗普自诩为一个颠覆者,将一切美国政治运作的底线和原则抛在脑后,完全依赖于他作为一个商人的直觉进行决策,美国的内政和外交也由此进入了一个最动荡、最不可预测的时刻。
对于特朗普,很多人看不懂。他行事乖张、虚张声势、夸大其词,很多时候粗俗不堪,很少时候真情流露,他是美国主流价值观的对立镜像。
我一直觉得,特朗普既复杂,也不复杂。
复杂,是因为很多人一直在用传统的政治规则和政治伦理去套特朗普,发现这个人完全不可捉摸。
不复杂,是因为他有着十分清醒、理性的决策逻辑。他所有的言行,首先服务于他自己和家族的利益,然后才是去践行“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愿景。
对特朗普有三个定性描述词语:真小人、假疯子、伪战略家,感兴趣的可以看一下。(拜登和特朗普,到底谁当选对中国更有利?)
9、特朗普上台后,对于中国人来说,至少打破了三个“迷思”。
第一,美国对华为、TikTok等中国高科技企业的无理打压,让中国人看到了美国的霸道和蛮横。
第二,疫情和种族主义骚乱,让中国人看到了美国政府治理能力的危机,更看到了美国系统性的“双标政策”。而美国赤裸裸的“美国优先”政策,让美国在中国,甚至在全世界的道德感召力都大幅滑坡。
第三,美国的制度虽然有其先进性,但并非像此前很多人想象的那样,仅靠制度,不管是谁当总统,美国政治体制的运行都没有太大的问题。特朗普用自己的例子证明了,一个极度自负,又极度自私的人,如果当选美国总统,是可以对美国、对世界造成持久的破坏性影响的。
10、毫无疑问,美国依然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美国经济、科技、军事硬实力和文化、价值观软实力,依然独步天下。
美国社会管理的精细程度,依然值得其他国家借鉴。
但是,从2016年到2020年,美国制度和文化的缺点,也开始逐渐暴露出来。
电影《饥饿游戏》女主角扮演者詹妮弗·劳伦斯参与支持的一个民权组织represent.us,拍摄了三个视频,讲述美国制度是如何变得破碎不堪的(broken)。
研究显示,美国民众对一项议题的支持度,跟美国政府的行动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一件事情,没有一个人支持,或者所有的人都支持,美国政府去做的可能性都是百分之三十。
相反,1%富人支持的事情,基本上会被落实。他们反对的事情,基本上也会被搁置。
美国政府的决策已经被金钱和利益集团所绑架,新加坡前驻联合国大使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说,美国现在已经不再是“民主”(Democracy),而是“富豪统治”(Plutocracy)。
美国还有很多数据,令人触目惊心。
美国衡量贫富差距的基尼系数在西方发达国家中最高,过去几十年,美国是西方发达国家中贫富差距唯一扩大的国家;
美国作为全球第一大经济体,人均寿命目前竟然呈下降趋势;
美国服刑的犯人总数达到了230万人,在全世界所有国家排名第一;
美国一个联邦参议员六年任期中,三分之二的时间在筹款,平均每天需要筹款4.5万美元;
……
2020年,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拜登和卡马拉·哈里斯肯定会说,这一场选举至关重要,因为它将决定美利坚合众国的“灵魂”。
对美国自由派来说,特朗普执政的三年多期间,美国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成了美国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但诡异的是,美国保守派同样如此认为,只是他们的理由截然相反。他们受够了自由派居高临下、睚眦必报、打击异己的“政治正确”。他们对传统美国政客充满了逆反,他们也许不喜欢特朗普的个人风格,但他们认为,只有像特朗普这样的破坏者,才能给死气沉沉、板结的的华盛顿泥潭,带去一丝新鲜的空气。
他们注定会失望。
特朗普不是美国问题的“解药”。
当然,特朗普也不是美国问题的“病因”,他是美国问题的“症状”,但这种“症状”又大大加重了美国问题的“病因”。
美国作为到目前为止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家和文明,终究需要回归常识,那就是在方法论上,不能想当然地认为美国永远是“山巅之城”、“自由民主的灯塔”,而需要真正地实事求是,与时俱进。
在治理方式上,美国需要看清楚利益集团对国家决策的绑架,要打破“腐败合法化”的趋势,要斩断政客、金主和游说集团之间的腐败链,真正回归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说中所描述的那样: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
(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
如果做不到这些,不管是特朗普连任,还是拜登当选,美国都将无可挽回地走向历史的黄昏。
而4年前的2016年,很可能将成为美国自由主义政治的巅峰“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