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你是大地的一部分
母亲,是很多作家文学创作的主题。他们书写母亲,表达对母亲的感恩和赞美,眷恋与不舍,也坦承对母亲的遗憾和愧疚。在文字里,他们重温与母亲的生活记忆,从情感上再一次拥抱母亲,抑或试图去理解母亲,解开过往的心结。我们在阅读这些文字时会发现,在母亲面前,所有人都一样是被情感勾连着的普通儿女。
站在大地上的诉说是对母亲的诉说
“1995年初春,在故乡一间小屋里,当我在稿纸上写下‘此书献给母亲在天之灵’时,我的眼睛里已经饱含泪水。”
这是莫言开始创作《丰乳肥臀》时的情景。彼时母亲已经去世,他悲痛万分,决定为母亲写一本书,仅用了83天,就完成了长达50万字的小说初稿。小说中的母亲与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的母亲形象“差别甚多”,甫一出版也曾引发诸多争议,但在莫言看来,“这样的母亲依然是伟大的”,甚至“是更具代表性的、超越了某些畛域的伟大母亲”。在书里,他使用了许多与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也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故事里虚构了其中的内容。
这部《丰乳肥臀》,是莫言献给自己母亲的,也是献给天下母亲的。后来,在《解》中,莫言写道:“人世间的称谓没有比‘母亲’更神圣的了,人世间的感情没有比母爱更无私的了,人世间的文学作品没有比为母亲歌唱更动人的了。”
莫言在很多场合的演讲中都提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对母亲的感知和理解,已经超越了我们对“母亲”这一称谓所赋予的有限意义。在他看来,母亲的一生与时代紧密相连,母亲的遭遇里有时代的烙印。2008年6月3日,莫言在绍兴文理学院发表题为“我为什么写作”的演讲,他提到,母亲这一代中国女性遭受了巨大苦难,“我就想象我母亲这样一代人,她们为什么能够活下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她们活下来的?真是可以令人长久地反思。”
2012年12月7日,莫言在瑞典文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讲中,也用相当的篇幅向人们介绍了他的母亲,包括母亲所经受的苦难,以及她对自己人格方面的影响,并且遗憾母亲未能分享他的光荣。“我的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我们看到,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是对母亲的诉说。”莫言在演讲中说道。
下一代总是难以想象上一代的青春
对莫言这一代作家来说,母爱的表达总是克制而且隐忍。那些经受过苦难的母亲,并不习惯将爱挂于嘴边,对待孩子也往往严厉多于温柔,但这并不是说她们爱得不够深刻,而是在她们的时代认知里,唯有如此才能激励下一代去过上更好的生活。待到后来,她们越来越可以放心地展现她们的柔软温情,肆意释放她们对下一代的爱意。
贾平凹在母亲去世三周年时,曾写过一篇《写给母亲》,表达对母亲的眷恋和不舍。其中回忆道:“从前我妈坐在右边那个房间的床头上,我一伏案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然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
余华鲜少在公开场合表达对母亲的爱意,但是他的作品里不乏母亲的形象。在小说新作《文城》中,他便创作了两位不同的母亲形象,一位温柔隐忍,另一位严厉刚强,她们培养出了不同性格的儿子,她们也都代表了中国传统母亲的形象。其中一位是主人公林祥福的母亲,余华这样写道:“母亲饱读诗书和勤俭持家的品行也传给了他,从他学习认字起,就搬起父亲最后的手艺——小桌子和小凳子,坐到母亲的织布机前。母亲一边织布一边指点他的学业,在织布机吱哑吱哑的声响里和母亲温和的话语里,他从三字经学到了汉书史记。”另一位是阿强的母亲、小美的婆婆,“这位刚入中年的女人的背影像一块古老的门板那样僵硬。”
史铁生也写过很多次母亲,其中有对母亲的遗憾,也有对母亲深沉的怀念。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写道:“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很多时候,对母亲爱意的理解和珍惜,往往是与母亲别离之后。周耀辉在散文集《纸上染了蓝》中,用12篇文章回忆逝去的母亲,这是他与母亲的一场对话,也是与母亲在生命告别之后的一场和解。“下一代总是难以想象上一代的青春,但他们确实也曾青春过,应该也曾恋爱过,只是上下两代就是上下两代,很少逾越而一起谈着大家的心,和事。”周耀辉写道。那些年少时无法理解的事情,待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了更多的阅历之后,方能消解那些代际的隔阂。
属于家庭也属于她们所处的时代
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作家,对母亲有着不一样的诉说。这些诉说,可能是如海子那样的呼喊吟诵:“妈妈,妈妈/你面朝谷仓/脚踩黄昏/我知道你日见衰老”,但也可能只是一种细碎的日常。
日本作家森下典子在《咬一口昭和回忆》中,写了一个母亲做饭的场景,寻常所见中流露着一种不需要格外言语的温馨。她写道:“母亲打两颗蛋在碗里,用筷子‘咔咔咔咔’地快速搅散,再‘唰’地倒进抹着奶油的热平底锅中。她慢慢地回旋着平底锅,平底锅中的蛋汁也薄薄地、圆圆地扩散开来。每当闻到蛋汁和奶油的香味,看见平底锅中的黄色蛋汁隆起一个个气泡、发出热闹的声音时,我总是高兴得静不下来。”
美国作家米奇·阿尔博姆则在《一日重生》中讲述母亲未曾讲述的人生,重新去理解母亲,意识到那些不可挽回的遗憾,“妈妈过世多年后,我给自己列了两个清单,一张单子上列着妈妈为我挺身而出的事情;另一张单子上列着我没有为妈妈挺身而出的事情。很悲哀,两个单子长短差距很大。”
我们常常歌颂母爱的无私,为此很多女性牺牲了自我才足以成为一个世俗标准里的“好母亲”。对此,我们是否应该有所反思,我们不是母亲的全部,她们理应有自己的空间。英国作家扎迪·史密斯就在《摇摆时光》中写道:“真相是一场消耗战,理性全无,一点也没有,你想要母亲永远承认她是你的母亲,唯一的母亲,承认她和生活中其他事物的战斗业已结束。她要放下武器,来到你身边。如果她拒绝如此,那就真的是战争了,我和我妈之间就是一场战争,成年后我才发自肺腑地钦佩她,钦佩她不遗余力在这个世界上刨出一点属于她自己的生存空间,尤其是她生命最后的苦痛岁月。”
母亲不应该因为孩子就失去所有,也不会因为孩子而免于其他。正如石黑一雄在《远山淡影》中所写:“如今我怀疑那时和我住在同一区的女人里有的也受了很多苦,也充满了痛苦、可怕的回忆。但是看着她们每天围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忙得团团转,那时的我很难相信——她们的生活也曾经历了战争的不幸和噩梦。”
是的,除了母亲,她们还有很多身份,她们属于家庭,也属于她们所处的时代。
原标题:母亲,你是大地的一部分
值班主任: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