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失控的选秀产业链

“诈骗集团！坐牢！”

“你倒闭吧，我求求你，这些孩子的梦想你拿什么赔？”

5月中旬，在爱奇艺《青春有你》官微最终宣布“取消决赛”后，粉丝们将愤怒、伤心和不甘，统统喷涌而出。

处于舆论中心的《青春有你》第三季，是爱奇艺出品的男团选秀节目，历时约3个月，从119名男生中选出前9名成团出道。在此期间，“秀粉”（选秀节目的粉丝）会为自己支持的偶像疯狂投票。

然而，就在成团夜前夕，网络突然曝出“倒奶事件”。随着事件持续发酵，各方的调查和道歉也随之而来，但这并不能抚慰“秀粉们”的内心苦闷。

“北漂族”小丽（化名）就是其中一员。小丽今年25岁，老家在河南安阳。大学毕业3年后，她辞掉了工作，一边备考公务员，一边“操心”着自己的偶像——训练生连淮伟。

“追星和所有取悦自己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但总是被妖魔化。”小丽告诉时间财经，“粉丝通过追星从偶像身上看到美好的品质，获得了力量，交到了朋友，其实是很好的事情。”

因为追星，小丽认识了几个朋友，联系从线上发展到线下。“2019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北京工作，过得不开心，偶尔会和她们一起出去玩。她们会给我提建议、开导我，我们到现在还保持着很好的联系，交谈内容已经远不止连淮伟了。”小丽说。

在5月9日之前，小丽听到的消息是《青春有你3》“已悄悄成团，名单里面就有连淮伟”。然而等来的最终结果却是：节目取消决赛和“心疼连淮伟”的微博热搜。

“我们付出了时间、精力和金钱，因为爱奇艺各种不合理的规则，忍耐了好几个月，马上就要迎来出道日了，结果却变成这样。”小丽似乎至今无法接受现实。

业内人士吴雷（化名）对时间财经表示，实际上，取消决赛没有赢家。成团当日是关注度和投票的高潮期，冠名商将迎来品牌宣传和产品销售的重要收益，“爱奇艺本来也指望成团后一年半时间里，利用该男团挣大钱。”

但整改必须进行。吴雷表示，后续是止于《青春有你》第三季决赛取消，还是将迎来网络选秀节目行业大整改，目前还不得而知。

5月10日，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综艺节目管理工作》的通知。通知要求，网络综艺节目不得设置“花钱买投票”环节，严禁刻意引导、鼓励网民采取购物、充会员等物质化手段为选手投票。严禁任何机构和个人以“花钱买票”“集资打投”等形式进行数据造假，干扰节目选拔。

粉丝何所求？

《青春有你》是爱奇艺出品的竞演养成类真人秀节目，目前已进行到第三季，此前的2019年、2020年分别播出两季。据悉，《青春有你》的前身是《偶像练习生》，2018年《偶像练习生》一举捧红蔡徐坤、范丞丞等新人，使其跻身热门偶像明星行列，获得大量粉丝追捧。

实际上，业内也普遍认为，正是《偶像练习生》这档节目开启了内娱互联网选秀元年。随后爱奇艺、优酷、腾讯也相继推出多档选秀节目，例如《创造101》、《以团之名》、《明日之子》等，芒果TV也乘势推出《乘风破浪的姐姐》，收视大好。

但总体上，互联网选秀仍由爱奇艺和腾讯占据主战场。爱奇艺从《偶像练习生》到《青春有你》一二三季，腾讯则出品了《创造101》，随后更名为《创造营》，包括《创造营2019》、《创造营2020》、《创造营2021》，均取得较好反响。

而更早的发端则来源于韩国。2017年，韩国综艺节目《Produce 101》第一季播出后，凭借新颖的淘汰机制带来全民参与感，收视口碑双丰收。2018年，节目第二季捧红的组合WANNA ONE大获成功，话题度和关注度甚至一度赶超EXO、防弹少年团等韩团顶流。

在传统综艺市场，不论作品产出、产品宣推还是各种出镜机会，明星出道获得名气都需要大量资本支持。而以全民公投为基础，打破公司生产线的《Produce 101》，似乎给了年轻练习生一个机会。

粉丝们追逐这档综艺的核心逻辑在于，素人可以在这里靠努力和才能公平竞争，草根也可以美梦成真，令人感同身受。同时，素人是否出道的决定权在每个粉丝手中，粉丝的每一份付出都决定着自己偶像的命运。

据安信证券一份研报总结，造星模式经历了依赖经纪公司包装、“卫视综艺选秀”以及“互联网养成”三大阶段，现如今用户才是造星的主导。

随着互联网的深入渗透，粉丝势力集聚并迅速壮大，在“站子”、“饭圈大大”等带领下，分工协作、有机联合从幕后走到台前。

时间财经在微博查询发现，目前《青春有你》第三季未淘汰选手都有粉丝后援会，专注于投票、打榜的打投组，还有控制差评以及和竞争粉丝理论的控评组。而其中，最不缺的就是粉丝集资应援。

据《财经》杂志报道，普通明星日常并不太需要粉丝集资应援，粉丝一般只在明星生日会、发专辑或电影上映前集资应援，一年集资最多两三次，数额平均在几万到几十万元。但是，从选秀节目诞生的偶像就不一样了。这些偶像大都是从没有粉丝基础的练习生起步，节目赛制决定了，他们的出道机会的确是被“秀粉”的真金白银投出来的。

就《青春有你》第三季而言，根据爱奇艺设立的规则，选手的助力值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每个爱奇艺账号每天对每位选手进行1次投票，如果是VIP账号涨至2票，爱奇艺泡泡App每天可对每位选手进行1次投票。

二是来自节目冠名商——蒙牛，其中分随箱携带的奶票和瓶盖两种。蒙牛真果粒饮料限量版一箱69元，可投25票，普通版每箱54元，可投10票；蒙牛花果轻乳的瓶盖内二维码可投2票，每箱（10瓶）售价是69.9元。

就在成团夜前夕，短视频网站流出了“倒牛奶”视频。因为粉丝需要大量瓶盖中的投票二维码，大量开盖后的牛奶便被直接倒掉。具体是粉丝雇人倒奶，还是黄牛倒奶目前还未确定，但“倒奶事件”起因于粉丝打投毋庸置疑。据称，所倒牛奶或涉及27万瓶。

据集资平台桃叭App数据，目前《青春有你》第三季出道榜暂列第二的选手罗一舟，累计经费已达1875.85万元，近六个月的购买力均值275.98万元。

2021年4月24日，腾讯视频《创造营2021》的最后一天，桃叭App显示，粉丝们为第一名的选手集资共超2000万元，为第二和第三名选手集资均超过1500万元。前9名选手的粉丝集资金额加起来超过1亿元。

但其中有多少是粉丝投入的真金白银，背后是否有资本的力量在暗中操作，仍值得怀疑。互联网分析师葛甲对时间财经表示，粉丝看似疯狂，实际在平台、明星背后公司的资金量面前还是太小。粉丝的一些举动，大概率存在明星或平台的资金支持，可以理解为粉丝是明星撬动市场的一个杠杆，起步时用得到的“工具人”。

但业内人士吴雷并不这么认为。他告诉时间财经，疯狂的粉丝随处可见，一些粉丝手段非常了得。“某个同类选秀节目的选手要赴某地举报活动，出发时间临时由早7点改为6点半，夜里3点多发出的通知，仅有几个人知道，早6点半就有粉丝在门口候着，还抱怨平台的司机怎么迟到了。”

吴雷还透露，一位《青春有你》第三季的选手，排名仅在二十多，每次回老家都有粉丝在别墅外蹲守。“选手的妈妈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回来，但看到屋外站满了粉丝，就知道自己儿子要回来了。”

甚至一些粉丝为了混进场地看自己的偶像，不惜购买爱奇艺、腾讯的工牌，据说一张工牌能炒到好几万。吴雷表示，要说粉丝没有为偶像投入真金白银是不可能的，而且据其所知，虽然不知道具体数据、比例，但可以肯定，即便偶像本身有资金支持，粉丝所投入的资金占比也绝不在少数。

小丽自称“打投女工”，她告诉时间财经，男团女团不光要出道，出道以后的名次跟平时的站位也有很大关系，所以粉丝不仅要让偶像出道，还希望高位出道，最好是C位出道。

为此，粉丝为们也不断“打鸡血”，在微博评论中不乏这样的言论：“不要松懈！全员夜投！就要第一！”“拼命吧，用断层的票数为自己正名！”“埋头苦干，拼命打投，在你出道之日我才能问心无愧。”

即便在爱奇艺公布暂停节目录制的当天，微博评论中不少自称“打投女工”的粉丝仍留言称，“大半夜要把手中的票全投了，不敢松懈，五一假期也没好好休息过，连续几个月熬到凌晨两三点，感觉跟高考似的，要累吐了。”

其中极端案例还包括一位余景天的粉丝为了支持其出道，裸贷1万元。有一位粉丝，家里仅有存款2万元，还将父母让其帮存的几千元偷偷用于打投，等父母要买种子问起的时候，却束手无策。

为何粉丝会如此疯狂，花费巨大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去成就一为陌生人的名气？据艾瑞咨询此前发布的《中国粉丝追星及生活方式白皮书》显示，中国粉丝的主要构成为学生，占比超过30%。同时，粉丝也会从中获得认同感、成就感、影响力、资源分享，并形成利益共同体。

小丽告诉时间财经，“我喜欢连淮伟，因为他是一个普通小孩，不是大帅哥，也不是富二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小孩，而且性格非常好，业务能力也不错。2019年在《青春有你》第一季没有出道，我觉得非常可惜，所以一直追到第三季。”

“倒奶”谁之过？

偶像对于粉丝而言，是价值观和感情的投射，而粉丝在商家眼里，或是闪闪的金钱，是行业转型、弯道超车的动力。

据报道，被称为“选秀教母”的龙丹妮曾在内部会议中表示，目前国内的偶像生态，正在从传统的以品牌和广告商为主要收入来源的模式，进入引领更多层面消费、成为关键意见消费者（KOC）的新阶段。经纪人的身份也逐渐向产品经理转换，和商业化、运营等部门一起工作。

艺恩根据全网数据预估，2020年中国偶像市场规模将超过1000亿元，其中由粉丝情感转化消费带来的收入约500亿元。

仅就“倒奶事件”而言，因《反食品浪费法》于2021年4月29日正式开始实施，北京京安律师事务所张越律师对时间财经表示，这种倒奶式的“打投”行为已经违反了《反食品浪费法》，但最终是否会被追究责任，还须确认事发时间。法律有一个基本原则，不溯及既往，对于发生在正式实施之前的行为，不能适用新法。

“倒奶事件”中，究竟谁应承担责任，也有不同看法。一方观点认为，商家并没有让粉丝购买超量牛奶，导致无法合理处置。对于二维码只能开盖取得的设计，该观点认为，商家是为了规避粉丝仅扫码不购买的行为，对于需要盈利的商家而言无可厚非。

作为粉丝一方的小丽则认为，“倒奶”这个行为肯定不是粉丝做的，粉丝通常是在黄牛那里买电子二维码，所以大概率是黄牛通过渠道拿到低价货源，找人倒奶卖瓶盖。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加上了倒奶人工费的瓶盖，其价格反而没有在市面上买奶的价格贵。

“而且这种投票机制和规则，是爱奇艺和蒙牛为了牟利设计出来的，粉丝只能被牵着鼻子走。”小丽说，假设爱奇艺的打投标准是看谁家粉丝做的公益多，给爱心午餐捐的钱多，粉丝在此引导下肯定会做得很好。

针对上述观点，时间财经分别联系爱奇艺、蒙牛方面，截至发稿时间，暂未获得回复。

蒙牛对冠名选秀节目经验老道。早在2005年的《快乐女声》，“酸酸甜甜就是我”的蒙牛酸酸乳便尝到冠名选秀节目甜头，销售额从2004年的7亿元飙升至2005年底的25亿元。

随后蒙牛屡次压中选秀爆款，包括2013年的《中国最强音》、2016年的《超级女声》、两季《声入人心》，以及随后的《青春有你》和《创造营》。

蒙牛2020年财报显示，受疫情影响，2020年蒙牛营收为760.348亿元，同比减少3.8%；净利润35.250亿元，同比减少14.1%。但与此同时，“真果粒花果轻乳系列通过冠名赞助爱奇艺《青春有你2》成功上市推广，在销售受阻的疫情期间，真果粒实现逆势增长。”

中国食品产业分析师朱丹蓬对时间财经表示，“倒奶事件”对蒙牛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首先，此事不涉及产品质量问题；其次，如果消费端喜欢蒙牛的话，任何一个端口都影响不了。

葛甲对时间财经表示，“倒奶事件”中，直接获利方是蒙牛和爱奇艺平台。爱奇艺是节目的操盘方，理应负最大责任；蒙牛作为冠名方，给爱奇艺提供的方案肯定是希望实现利益最大化，爱奇艺不可能全盘接受，要做到审慎选择和适时监督。

部分观点还质疑，在该起事件中，仅是爱奇艺不够审慎，还是与蒙牛同谋？业内人士吴雷称，《青春有你》第三季开播前，有很多冠名商可供选择，通常选定后签订相关合同，仅拿冠名费，不会涉及后续冠名产品销售分成。

至于爱奇艺是否对“倒奶事件”知情放任，吴雷表示不得而知，但倾向于认为爱奇艺在探索多种盈利方式中，发生了纰漏。据其所知，虽然爱奇艺一直亏损，但《青春有你》节目是盈利的。

针对上述疑问，时间财经分别联系爱奇艺、蒙牛方面，截至发稿时间，暂未获得回复。

2018年7月，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办公厅下发《关于做好暑期网络视听节目播出工作的通知》。对于偶像养成类节目、社会广泛参与选拔的歌唱才艺竞秀类节目，要组织专家从主题立意、价值导向等方面进行严格评估，确保节目导向正确、内容健康向上方可播出，坚决遏止节目过度娱乐化和宣扬拜金享乐、急功近利等错误倾向。

此后，偶像选秀节目有所收敛，不再大肆宣传“选秀”“投票”“应援”之类的词汇，但选秀综艺的打投、花钱应援并没有消失，而是以一种涉嫌打擦边球的形式存在，如开通会员增加投票能量值，为喜欢的偶像投票等。

为了更加规范粉丝应援、防范未成年粉丝追星不理智行为，2020年2月，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在广电总局网络司的指导下发布了《网络综艺节目内容审核标准细则》，明确规定，“节目中不得出现设置‘花钱买投票’环节，刻意引导、鼓励网民采取购物、充会员等物质化手段为选手投票、助力”。

以上述“倒奶事件”看，细则似乎并未在互联网选秀节目中获得严格执行。相反，据小丽介绍，今年爱奇艺推出了很多榜单，除了爱奇艺的投票，还跟百词斩有合作，比赛谁粉丝背单词多。业内人士吴雷也表示，“榜单确实是最管用的”。

5月10日，北京市广播电视局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综艺节目管理工作的通知》，对网络综艺节目的创作播出提出进一步要求。要求节目中不得设置“花钱买投票”环节，严禁刻意引导、鼓励网民采取购物、充会员等物质化手段为选手投票。严禁任何机构和个人以“花钱买票”“集资打投”等形式进行数据造假，干扰节目选拔。

上述通知还指出，各网络视听节目服务机构要从讲政治的高度，深刻认识粉丝非理性发声应援、追星炒星、泛娱乐化等问题的严重危害，主动扛起平台主体责任，严格落实国家广电总局有关管理规定，健全总编辑内容负责制和节目“三审制”。

业内人士吴雷告诉时间财经，《青春有你》总制片人为爱奇艺副总裁姜滨，具体制作外包给了北京鱼子酱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据其所知，爱奇艺方为《青春有你》第三季大致投入员工上百人。

吴雷认为，取消总决赛对爱奇艺影响不小，该节目主要收入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冠名商和赞助商给的广告活动资金，一部分是赛后成团后，男团会与爱奇艺有一年半左右的合约期，公司可利用团队参加综艺、代言、演唱会等方式回笼大笔资金。

随着“倒奶事件”持续发酵，粉丝集资是否存在非法集资风险，以及票数统计的公正性与否等问题也受到关注。

排名靠前的偶像，粉丝能为之集资超千万元。2021年3月14日，《创造营2021》和《青春有你3》的多位选手开启“限时集资”比赛。能在打投、控评等方面实现粉丝全员义务激情工作，并严格分工的粉丝群，在集资方面是否存在有效的监控方式？

吴雷对此表示，粉丝群体基本做不到有效的集资监督管理，集资既没有严密的管理方式，集资平台也很难实对资金的有效管制。据其所知，掌握大量资金、资源的“粉头”基本无需工作，偶像去哪里都可以坐飞机跟着，包高星级酒店也不在话下，生活可以十分优渥，所以粉头之间会相互争夺粉丝资源，“卷款跑路”也屡见不鲜。

据报道，《创造101》结束当晚，就有某选手“粉头”卷款跑路，“喜提海景房”。桃叭App上也发生过“跑路事件”，发起人称自己会用集资来的钱制作艺人谢可寅的相册，但最终未发货。平台后来发现，发起人借用了他人信息通过实名认证，是蓄意跑路。

《青春有你》第三季暂停录制后，有粉丝重提前几季的打投旧事，甚至有粉丝要求节目组彻查通过《青春有你2》成功出道的女团THE9的出道票。粉丝怀疑，节目组压了部分选手的票，让另外的选手高位出道。

2020年11月，以对抗资本和全民投票为名的韩国《Produce 101》被曝“票数造假”丑闻，节目制作人、涉嫌造假的经纪公司等相关人员被拘捕。随后，事情的影响范围进一步扩展，另一档选秀节目《偶像学校》也被证实造假。

至此，“全民偶像”成了一个荒唐的笑话。（北京时间财经陈世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