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的疆土——俄乌危机下的大历史(乌)
作者:Chairman Rabbit
来源:tuzhuxi(ID:chairmanrabbit)
一、 “民族自决”(national self-determination)与“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概念源起
二、 “民族”的源起、民族自决的实操应用
1)民族的源起
2)民族自决在欧洲的应用
3)影响民族自决应用的两个因素
4)“民族自决”与“民族国家”——短暂的历史及双重标准的应用
5)“去殖民化”大浪潮下独立的国家——基本都不是“民族国家”
6)冷战结束后独立出来的欧洲国家——基本可以被定义为“民族国家”
7)去殖民化的“非民族国家”和欧洲的“民族国家”
8)主观划定“民族国家”边界的案例——德国
三、 乌克兰的案例
当下,俄乌战争正在进行时,大多人关注的是战事,不少人热衷对地缘政治进行各种分析。我退回一步,还是从历史角度的看看,乌克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越花时间了解,就越会发现他们历史的复杂。而且实际上极为有趣。在做了很多了解后,就会发现,各家所看到的、接受的、相信的,确实都只是历史的一面,都有自己的道理。
我前些天和一个西方人聊(一个非常正统的自由派),他咬死俄国的行为造成了战争,破坏了战后规则,无论如何说都是不对的。另外,他也认为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行为并不能使得俄国的行为就是正确的。他始终在对普京和德国做道德评价,并很难抑制自己不对那些提出不同观点的人也做道德判断(只要提出不同意见,就是“支持普京”,就是道德有问题)。我认为他受过非常好的精英教育,按说是个“知识分子”,遂尝试与其进行更深入的历史性的探讨,发现极为困难——他始终停留在道德评价上。我觉得现在西方主流现在可能确实就处在这个状态,大多人安于摆立场、做道德评判的,认为咬住反战这一条,就可以论断一切了,但止于做任何更加深刻的批判与反思。因为但凡反思,就会出现将俄罗斯行为“合理化”的部分,就需要谴责西方,就会引起他们的不安。此外,他们还找出旁的理由,譬如说,“我们不能在重大问题上回避道德评价”。这个说法当然没有问题,但任何人都可以根据道德直觉做出道德评价,这是最“容易”的——尤其当你的立场与主流一致的时候。但对于“知识分子”来说,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知识分子”应该尝试看得更加深远,要首先意识到,并能敬畏历史经纬的复杂性。要有把问题“历史化”、“概念化”的能力。要能够适度的理性与超脱。要能通过学习和了解历史,增加对现实理解的深度、广度,并对未来做出指导。最终,我们希望实现的,当然还是避免冲突和悲剧的发生。
另外,本文这个系列,有一个主线,就是它都是围绕西方的模式与秩序来写的。作为中国人,我们除了考虑自己的现实地缘政治利益外,也要利用自己“第三人”的优势,能够稍微抽离一点的看待俄乌问题。
下面再看一看俄乌的问题。再次重复,历史非常复杂,深入钻研是需要花大量功夫的,我就是说一下自己知道的大概,大多停留在一般性历史知识范畴。
普京在承认顿巴斯(Donbas)的顿涅兹克(Donetsk)和卢甘斯克(Luhansk两个共和国独立时,有一个类似“出师表”的讲话,介绍了乌克兰的历史及俄罗斯采取行动的初衷。我相信大部分俄罗斯人都会认为普京讲的非常正确,因为这正代表了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历史观。但(西)乌克兰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普京是在修正乌克兰的历史,抹杀乌克兰作为民族的存在。他们相信的是一个非常不一样的历史。
作为第三人,我们会发现,其实双方呈现的都不是全部的历史,在过程中,都会选取特定的、有利于自己的角度,基于此,建构自己的历史叙事与记忆。但历史比双方所呈现的其实都要复杂。
下面也提供一个思路,看我们如何去“介入”这个问题。
1.克里米亚(Crimea),2014年的独立及并入俄罗斯
普京改变乌克兰国土现状的第一个重大举措,是在2014完成了对克里米亚的合并。此举招致乌克兰及整个西方世界的抗议,俄罗斯遭受了一定的制裁,并且国际社会迄今仍不承认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吞并。但对俄罗斯来说,影响总体可控,普京也正确预判到西方诸多国不会对此有太大的反应,更不致动武。
核心是,俄罗斯掌握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理据:绝大多数克里米亚人都希望克里米亚能从乌克兰分拆出来,并入到俄罗斯,而且这有战后历史的某种支撑。
1954年,赫鲁晓夫将克里米亚作为“礼物”,从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RussianSFSR)划入到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Ukrainian SSR)。赫鲁晓夫是俄罗斯人,他对乌克兰很有好感,大概也是希望通过这样的做法,修复、拉近乌克兰和苏联/俄罗斯的关系——特别要考虑到,赫鲁晓夫当时在做“去斯大林化”,而斯大林历史上对乌克兰是非常严苛的,并有1932-33年大饥荒的历史。这一下使得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内多了一百万俄罗斯人。当时在做转交时,人们真心认为苏联是一个永恒的国家,多民族是要为着共同目标团结一致的,所以,共和国之间的领地划转,都被认为仅具有符号性,反正最终都要归莫斯科统一管理,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所以划转也就划转了。
谁也没有想到,1991年苏联居然解体了,这块土地居然真的就跟着并入了乌克兰。当时俄罗斯处于精神崩塌状态:无数的领地和人口跟着其他要独立的共和国就拆掉了,那时应接不暇,同时也无法预想到这些地方未来几十年里居然全部都会跟着西方跑,所以当时也就承认了乌克兰的领土(1997年,通过俄苏之间的条约确定)。
但翻过头来看就后悔不已了。俄罗斯人认为这是俄罗斯的掌上明珠,是俄罗斯的心中的痛。
如果俄乌关系好,那这些都没有关系。如果俄乌关系不好,甚至乌克兰要跟着西方跑,那就是切肤之痛。
克里米亚人也是这么想的。目前,克里米亚人口约240万,其中约三分之二是俄罗斯人(族裔),有七成人口把俄语当做母语,全域都深受俄罗斯的政治经济文化影响,是“跟着俄罗斯走的”。这就为其独立及并入俄罗斯联邦提供了基础。
为了增加独立及并入行为的合法性,2014年,在克里米亚最高法院主持下,曾做过公投,结果是95.5%的人(投票率83%)支持克里米亚独立并加入俄罗斯联邦。
但乌克兰和西方都不承认这个公投,称其“非法”,完全无视其存在。
显然,这一切都是结果导向、权力导向的。
——如果人们(克里米亚/俄罗斯)知道公投结果是支持留在乌克兰,那公投可能一开始就不会进行;也由于没有民意基础,这个分拆独立的事情整个就不会发生。发生了,说明就有民意基础。
——对乌克兰和西方来说,如果公投出了意外,结果是留在乌克兰,那么乌克兰和西方依然反对公投的合法性(这个“潘多拉的盒子”不能打开),但又会说公投显示了民意,打翻了俄罗斯的如意算盘。反之,如果公投显示克里米亚希望并入俄罗斯,他们就会说公投是“非法”的,过程是不可信的,都是俄罗斯操弄的。
这里我们停一停,稍做一个小结:
第一,可以看出,“(民族)自决”和“领土完整”是存在本质的矛盾的,克里米亚人要“自决”,那就会影响乌克兰的领土完整,两者是本质冲突、无法调和的。实操里,只有强权说话(“枪杆子里出政权”)
第二,在战后的体系里,只要一方土地所在的主权国家不同意,那么这一方土地里的人是不可能实现独立的(譬如加泰罗尼亚之于西班牙,)。但如果所在主权国家能同意,也是有可能进行的(譬如苏格兰以后还是真的有可能从英国独立的,英国可以放,但苏格兰要考虑实操技术难度和成本)。总之,这都不由这一方土地的人说了算,不存在什么“自决”只说
第三,强大外部势力的干预可能改变这一切。所以,科索沃可以从塞尔维亚独立出来(得到了国际社会认可),克里米亚也可以从乌克兰独立出来加入俄罗斯联邦(实质独立出来,但没有受到国际社会认可)。为什么呢?
第四,因为战后西方建构的国际社会,有一条重要的“潜”规则:一个主权国家不能去获取另一个主权国家的领土。所以,美国可以打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搞政权更替,但是不会把这些国家并入,这就“有得说”,好像没有破坏“战后秩序”。俄罗斯合并克里米亚,即便“兵不血刃”,真的只是克里米亚通过公投,宣布独立,加入俄罗斯,俄罗斯一个兵不出,也会被西方认为是俄罗斯的操弄,违反战后秩序。而实际上“兵不血刃”是个伪命题:因为乌克兰一定会出动武力去阻止克里米亚。而只要俄罗斯出兵,无论如何解释其动机,都会被认为是“侵略”。这里是帮助大家理解一下,为什么西方会认为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行动和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动是不可比的,后者是违反了国际秩序
第五,所以,如果俄罗斯只是构建了一些能够施加较大影响的“卫星国家”(satellite states),但止于真正“合并”(annex)这些地方,那么西方虽然仍会强烈反对,但在国际法道义上,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毕竟“民族自决”在西方的话语体系里是一个被上升到比较高的原则
第六,现在的情况是,出于各种原因(包括国家安全、地缘政治及历史的考虑,我们后面会再做探讨),俄罗斯认为这样的形式(仅仅是让这些地区独立出来)已经不足够了,必须更进一步,完成政治上的整合。这是问题的关键症结。
我们说,要始终用历史的角度看问题,现在说,克里米亚都是俄罗斯族裔,都支持俄罗斯,所以从当地人到俄罗斯联邦,都可以对克里米亚的未来发表主张。
但如果把克里米亚的历史再往前推,就发现更复杂了,在苏联刚成立时,克里米亚有四分之一的人口是克里米亚鞑靼人(Crimean Tatars,一种突厥人),是单一最大的民族群体(其他还有俄罗斯人、乌克兰人、保加利亚人、白俄罗斯人、土耳其人、希腊人、犹太人、德意志人等。之所以有这么多鞑靼人,因为这里过去几百年都是克里米亚汗国(Crimean Khanate),在18世纪晚期被俄罗斯帝国吞并。
1921年,克里米亚成为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旗下的一个“自治共和国”(克里米亚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
之后,克里米亚经历过一些大的人口变化,1920年代和1930年代的两次饥荒,大量斯拉夫人的涌入,二战时期纳粹对克里米亚犹太人的屠杀等。
最大的转变发生在1944年苏联重新控制克里米亚之后:斯大林做了一个巨大的安排,将全部克里米亚鞑靼人(约20万)迁往中亚,理由是认为鞑靼人在二战时与德国纳粹进行了合作,以此,作为对他们的集体惩罚。同年,斯大林也将克里米亚的保加利亚人、希腊人、亚美尼亚人也迁往中亚,基本完成了克里米亚的人口结构重构。当时肯定考虑到克里米亚的战略要冲地位,必须替换成更加“可靠”的东斯拉夫人口。
1945年,苏联废除了克里米亚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将其降格为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Russian SFSR)旗下的一个州(Crimean Oblast)。然后才接上前面的,1954年,赫鲁晓夫将其划入了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Ukrainian SSR)。如果没有前面这个领地地位的“降格”,可能赫鲁晓夫也划不走克里米亚。
我们再小结一下:
第一、如果没有斯大林1944年迁移鞑靼人这个举动的话,那么克里米亚的人口结构会完全不同。同时,如果没有从苏联成立到二战期间发生的各种改变克里米亚人口构成的事件的话,今天克里米亚人口构成也会完全不同
第二、如果人口构成完全不同的话,不都是俄罗斯语族人占据主导,那么克里米亚的政治导向也不可知
第三、如果没有斯大林对克里米亚政治地位的降级的话(变为一个州),那么赫鲁晓夫也不一定就能在1954年把克里米亚划给乌克兰
第四、从克里米亚的例子,我们也可以看到,民族国家边界的选择具有非常多的历史因素。选取不同的历史,就可能得到不同的结果。
最后补充一下,相比于其他地方,克里米亚不算是俄罗斯或东斯拉夫人的“历史领土”,而是一个近代殖民扩张所得,当然了,掐指一算也有了200年历史。200年已经“足够长”了,俄罗斯人会认为,克里米亚就是俄罗斯文明不可分割的历史,是俄罗斯的民族身份和记忆的一部分。这里,我们也看到了俄罗斯与绝大多数欧洲帝国的重要区别——其他的西欧国家,都是先有一方土地的民族,后有帝国,一般都有一个“核心”的“历史腹地”,认为那里是自己“真正”的故土,是一切的发端与基石。至于其他的土地,那都是后来“打下来”的。
俄罗斯不同在于,俄罗斯是民族身份与俄罗斯帝国同步发展形成,没有“先后关系”。俄罗斯民族身份的构建,所基于的就是俄罗斯帝国不断进行中的扩张、征服、殖民。帝国的疆域(而且是持续、动态扩大的疆域),就是俄罗斯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构成要件。
历史上,无论俄国的左派和右派的知识分子和政客,都无法切割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与俄罗斯帝国(Russian Empire)的界限。这也使得俄罗斯永远难以摆脱昔日“帝国”的气息,与西方国家在“民族自决”、“主权国家”体系下构建的国际秩序似乎格格不入。
苏联解体之后,有太多的土地和俄罗斯语族人口被切割到了其他的国家,与俄罗斯切断联系。这当然使得俄罗斯人陷入彻底的茫然,犹如三观的颠覆。这就是普京说的“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
这一篇开个头,稍微长一点。后面的会缩短。一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