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小平
来自公众号：平局（zg5201949)
前言：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以上是《淮南子》对鲧(gǔn)和大禹的一段描述，但这段描述却是有些问题的，因为听起来好像是在说鲧穷兵黩武导致诸侯叛心，而大禹却自毁武器城墙争取到了各路诸侯的支持和认可一样。而实际上鲧是禹的父亲，且这段话本应该描述和总结的是鲧和禹之间治水路线成败原因，与兵战无关。我们要弄懂的关键是：鲧和禹治水路线并非“堵或疏”这类粗浅的问题之争，而是更为深刻的天下治理模式路线之争。
中华农耕文明早期的发源地在黄河流域冲击形成的肥沃平原上，这里不仅土壤肥沃，而且杂草灌木较少，开垦相对容易，但随之而来的必然问题就是水患。可以说，水患是中华文明早期的死敌。尧舜禹三代帝王的权力转移基本上就是围绕着“治水”而展开的。舜帝最初是启用的鲧作为治水大臣，而鲧所在的氏族不仅是天下大诸侯世家之一，而且掌握了在当时较为先进的原始数学、原始几何知识，搞工程非常厉害。学过理工科的人都知道，搞土木工程若完全不懂数学和几何那就简直是天方夜谭。鲧所在的部族还发明了“准绳”、“规矩”这样的先进测绘工具。这些工具名称最终演化成了我们今天在描述涉及社会或司法问题时的规矩和准绳用词用法。根据孙皓晖先生的研究资料显示：舜帝启用鲧指挥当时最大的治水工作，必然是出于鲧部族出色且有目共睹的治水能力和成果，双方在诸侯见证下达成了某种协定，于是治水开始。鲧的治水过程长达数年，先是从舜帝所在的王城开始治理，采用的方法也是疏堵并治。就重点聚居区和核心农地修建防洪墙，也就是本文开头的那一幕：鲧作三仞，三仞大概就是2米多高，有了防洪墙之后，再开挖和疏通周边沟渠让洪水分流从而保住王城。而事实上这些治水工程也起到了作用，三仞防洪墙不仅挡住了洪水，且的确将洪水通过沟渠排洪系统给分流出去了。如果洪水冲毁了三仞防洪墙，那后来恐怕就没大禹“坏城平池”的后续动作了。“坏城平池”就是说，这些防洪墙和泄洪工程后来是被鲧的儿子禹给亲手摧毁，而不是洪水。
听到这里大家可能会很疑惑了，既然鲧也是疏堵并举的治水措施，既然这些治水措施也非常有效，那为什么后世公认鲧治水失败，且最终鲧被舜帝以治水失败大罪杀头了呢？答案就在于治水的格局问题和战略路线问题。我认为，鲧自己部族所在的耕种和聚居区大约是相对孤立一些的位置，周边邻部不多或较远，所以鲧自己部族采用这种高防洪墙+疏导池渠的方式完全没有问题，完全可以实现治水成功。但这个模式放到全天下，就不行了。核心的问题在于：当位置处于中央，且周边邻部繁多的王城也采用这种方式治水时，那么被防洪墙挡住的水，被疏导池渠分流的洪水就会涌入周边部族的聚居区和耕种地，酿成更为惨重的破坏。鲧治水的失败其实并不在于谣传中的“只懂堵而不懂疏”，而是在于“各自为阵”式的孤立主义治水路线！这种路线放在偏安一隅的小地方或许合适，但放在全天下就必然乱套。就像你如果住在荒郊野岭可以随便养大狗不拴绳，但你如果在人口密集的小区里养大狗还不拴绳，恐怕就要惹得天怒人怨，甚至酿成惨祸了。鲧的工程技术没有问题，是天下观出了问题。鲧因治水失败而被舜帝处死之后又过了很多年，禹终于成年了，大禹不仅从小就非常聪明，而且还很勤奋能干。我们可以想象到他从小遭受过怎样的磨难。一方面父亲被天下人视为治水失败的无能罪人，那么大禹从小肯定没有少遭白眼和歧视。另外一方面，作为大氏族的遗腹子，他又不得不从小背负寻求解脱和将功补过、甚至是夺回氏族荣誉的重担。因此，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继承和掌握了父辈遗留下来的治水知识，掌握了那些原始的数学、原始几何知识，并改进了规矩和准绳工具，很快在坊间就有了治水小能手的美誉。唯一的问题是舜帝敢不敢启用这个年轻人？毕竟舜是禹的杀父大仇。当然，答案历史已经给出。舜在考察过大禹的真才实学之后，不仅果断启用了禹，且给与了他极大的治水自主权，很多事都可以自行决策统一部署，包括使用王城能够给与的一切权力保障。笔者也认为，舜的决断是非常令人敬佩的，就凭他敢重用被自己处死者的后代这一点，就是超越时代和私心的。
大禹治水的工程方案和鲧其实并无什么区别，依然是“疏漏并举”，但大禹的治水布局、规模和格局要宏大得多。因此就出现了本文导读引言当中的那一幕：“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这相当于是搞了一场大会，邀请天下各路诸侯前来商讨组建“治水共同体”。在这次会议开始之前，为了表达决心大禹还进行了“坏城平池”的举动来取信和感化各路诸侯。大禹的方案是，各个诸侯、各个城邦之间不得各自为阵地治水，否则你把水挡去我家，我把水引到他家，最终只能大家无尽内耗做无用功，因此应该将天下治水大事统筹安排。在这场“涂山会盟”大会上，禹说服了天下诸侯合力。从此大禹带着治水人马走遍了天下各部，丈量山川河道，统筹规划整体治水堵疏布局，同时天下诸侯合力向大禹提供后勤保障和劳动力供给。由于治水规模空前庞大，所以民间才开始流传“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著名故事，反复称赞大禹团队的治水辛劳。这次治水时间长达13年，《庄子·天下篇》：“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大禹全天下的大范围统一大治水取得空前成功，以前各自为阵的局面被彻底打破，大禹获得了更为强大的“全天下统一统筹布局”的实际权力和运作模式探索，为后来华夏文明的内生发展凝聚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鲧之败，败于各自为阵。禹之成，成于天下归统。此后的几千年，中国文明一直在和“各自为阵”较劲，一直在努力将天下视为整体来进行战略大布局。比如时至今日，美国各州电话卡依然不能通用，甚至电网和天然气管也都是各州诸侯自扫门前雪，这主要就是因为缺乏一个强大的内生凝聚力来解决这些问题。而中国几乎就是你不管走到哪个省份，一张电话卡就可以随便通用，一张电网覆盖全国，天然气西气东输不在话下。这就是文明的格局高下。
如今新冠三年了，为什么2019-2021年期间中国能取得重大而全面的抗疫胜利？为什么当时我们老百姓都没有被封控的担忧和恐惧，西方对我们只有艳羡和嫉妒？为什么当时我们出行没有觉得有任何麻烦，旅游出差也到处人山人海呢？答案就在于，当时是全国统一调度和统筹布局的。从最初武汉时期开始到第一次全国静默时期，我们采取的模式基本就是全国统筹布局。疫疾严重的地方，就各地集中力量支援。疫疾大数据，国家统一登记管理，人们日常出行就只需要靠一张全国通行的“行程码”即可畅通无阻，物流和医疗车辆也能获准统一的绿色通道通行证畅通无阻，即便封控区域内居民也都能很快解封，物资快递保障不停。但从2022年开始，各地都开始兴建各自的方舱和各自健康码，我属于出差需求较多的人群，手机里已经有不下三十个各地健康码，有省健康码，也有市健康码，甚至有县级健康码。各自为阵的码，不仅是层层加码，更是对资源的严重浪费，明明有全国行程码和健康码，却非要各地各自开发维护自己的健康码，明明群众无论在哪里做核检都能直接显示，但如今却各省市都不能互通互认核检行程信息。笔者自己就遇到过人在上海出差期间，却被短信通知要求在蓉做核检，否则就有可能赋黄码的信息，非常奇葩。
此外由于各地掌握了各自的核检和行程码信息，又不互联互通，且无视全国统一码，因此这也变成了一种变相的权力。比如此前中部某省就出现过给上访者赋红码，给村镇银行骗款受害者赋红码的恶劣操作。因为数据都在各自为阵的地方官员手中，所以改起来就非常容易，码不再仅仅是检测健康的名片，而是可以被各地权力赋予强加到他人头上的工具。同理，核检腐败问题也是层出不穷。已经有人在国外却莫名其妙有了国内核检结果，有死去多年的人居然出了核检报告，甚至连续几十起核检作假犯罪案件被立案调查。有些人坚称核检腐败不成立，因为国内很便宜，国外要几百上千元一次，所以核检公司只赚国外的钱，而不赚国内的钱，没必要腐败。但事实上，核检棉签试剂成本低到几分钱，即便3元一次，只要全国无休止地天天做，利润还是非常高的。反而是国外，单价虽高但做的人数较少。外国人基本是不做核检的，只有需要回国的中国人、例如等待回国的留学生以及有进出中国需求的商务人士才会花大价钱做核检。美日韩核检机构排队花巨资做检测的队伍里，有很多都是中国人。以最近某地为例，突然全城全员无故被赋黄码，想要解除就必须5天连续5次核检。以该地20万人被赋黄码为例，连续5天就是100万人次，该地总人口为650万人，连续5天就是3250万人次，哪怕3元钱一次，短短5天也是9750万元的收入。更何况，这还只是一个小地方，放之全国呢？又是多少钱？国外去哪里找这么多人反复连续测核检？哪有这么大市场？这里面核心问题还是各自为阵。如果只使用全国统一行程健康码，就不可能出现这种各地赋码威胁式的强制核检暴敛现象。
然而这还仅仅是各自为阵问题的冰山一角。由于各地健康码数据并不互通互认，所以各自也都拼命想把皮球往外踢，都想把病毒洪水拦在别的省份，你搞落地检，我就搞入我省三天三检，你搞三天三检我就出台来我市搞五天五检，这和鲧作三仞之城有什么分别呢？都是互建高墙，互引祸水。今年年中我老家全城封控时我就非常不安，因为明眼人一看这就是无用的。为什么？因为当时各地方已经各自为阵了，就算老家全城封控15天取得清零成绩，但过不了几天就必然又会被周边和全国其他省市来往人流倒灌，很快二次爆发。果不其然，这还没过多久，感染数据就又接连往上翻了，甚至早就超过当初全城封控的感染记录了。古代治水时期，我们是从鲧各自为阵模式，走向了禹全面统筹模式，但几千年后的今天，我们抗疫模式却从最初的全国统筹模式，走向了各自为阵模式，实在是令人费解。
出于对病毒的未知和恐惧，同时也是为了尽量保障自身运转，现在很多公司都搞起了更小的各自为阵，开始试图建立自身无病毒小循环。有些大点的企业，开始要求员工全面闭环工作，天天自我核检。有些街道也开始了无疫街道建设，开始组织倡导街道内居民工作生活采购定点闭环，天天自我核检。我相信，很快社会还会出现各小区甚至各单元的自我闭环模式，我们的力量被越分越细，越分越散。然而，这种小闭环在大浪面前是不堪一击的，鲧作三仞之城的教训，时隔千年依然历历在目啊同志们。
当外部充斥着感染环境的时候，小闭环又怎能独善其身呢？只要各自为阵，那么为了方便进出境招商引资，就干脆缩短入境时间；只要各自为阵，为了方便拿捏管理辖区人员就各地各做各的二维码；只要各自为阵，为了推卸责任，就层层加码增加往来出入人员的出行难度；只要各自为阵，有人想要赚保供钱、想要赚核检钱，就削尖脑袋各显神通…我有一个搞企业的朋友，前一阵子都在试图建立自己的小闭环，天天倡导员工尽量居家不外出，尽量两点一线，尽量在公司周边住房不要去坐地铁，尽量手机买菜不要去菜市场等等。看起来这些措施行之有效，其公司也没有员工感染，但问题是，人是生活在大社会里的，你自己的员工不感染，可员工所生活的小区呢？员工的家属们呢？亲戚朋友呢？随着越来越多的小区被临时管控，这些精心做好自我防护的员工们还不是照样被封控在家，如今公司能到岗的员工已不足7成。这只是各自为阵背景之下的一个缩影。所以我才说，读懂了治水和防疫就读懂了中国。当然了，中国历史上全盘统筹天下大局的大手笔远不止这些，当年始皇帝在横扫六合之后，其实所做的伟大功绩不仅仅有书同文、车同轨和统一度量衡，还有一件很了不起的壮举就是他将此前北方诸国各自为阵时期修建的断断续续的抵御北方游牧的短城墙给连接了起来，站在全国全盘战略统一部署的高度进行整体城墙修建部署，这就是我们的长城。
千年后的今天，当我站在灯火阑珊的外滩街头，看着街上稀稀拉拉的车辆，感受着初冬寒意时，不由得再次想起淮南子里的这篇文字。如果我们不能统一行程健康码、不能统一全国核检、不能统一部署防疫，而是继续各自为阵模式的话，那么疫疾迟早会将每个人都拖入泥潭。不管是从健康还是经济或民生。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