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监狱里的纯洁友情，为朋友免于死刑他们设计了越狱

【本文节选自《监狱残酷物语：一个资深服刑人员的真实手记》，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一

这年春节，在离泰国曼谷有十公里一个肃静的小镇上，我和李莺在寺院办理完了所有寄葬文件。

一身白色轻纱的李莺神情平静的对我说：「让我们的亲人们在这里安息吧。」

我看着李莺说：「在蓝天白云和青山绿水之间，愿他们安祥再无叹息。」

我陪着李莺走出经堂，上午寺院的活佛给亡者做了超度仪式。

李莺双膝跪在一面镶嵌着亡者碑铭的环形墙下，从脖子上取下白纱，轻轻地擦拭白莺的碑文；她将脸紧紧贴在白莺的名字上，泪水又喷渤而出。

「可爱，你和家人在这等我。」李莺双手环墙，亲吻着白莺的金色中文名字。

我说白莺，我时刻和你在一起，你在这儿聆听你最喜欢的音乐吧。

我送来一台 SONY 音响，寺院会每天给白莺播放她喜欢的乐曲。

把白莺和她逝去的家人寄葬于异国是李莺提出的，一年前她对我说要把白莺寄葬在泰国，她说白莺喜欢那里。白莺生前也曾对我提到泰国，我俩还计划去那里看轻歌曼舞。

临离开寺院，李莺将脸挨近我的眼睛，我不仅清晰地感到了她如蝴蝶翅膀扇动的呼吸，还如透过放大镜看到了她通向往事的瞳孔。

她说让我别忘了第十年的今天，和她一起来接白莺他们回家。

我服从李莺的所有决定，她让我看到了她和白莺之间融于血液之中的情感，远不是我所能及的。

二

飞机降落在香港启德机场，李莺将航班改签在一天之后。她告诉我十几年前白莺逃亡到启德机场后并没走，而是在机场辗转沉思了一夜，天一亮又乘机回到济南。

我明白了李莺为什么要在启德机场停留。

「可爱没走，她回去自首并竭力往自己身上揽事，否则我就是死刑，常孟也知道。」

我呆住了，－片晴空在我心里一闪，白莺是为爱而亡。

李莺斜靠在椅背，她没再说话也不再注视我，只是把从白莺墓前带回的一朵白花举在眼前盯着，像是在聆听花朵里隐藏的声音，很多人从我们面前走过，面露不解地扫视着她。

我知道白莺当年放弃了唯一可逃走的机会绝不简单是仗义。

我对李莺说，白莺身上有强烈的自我毁灭意识，她太孤独了。

李莺怔怔地看着我，眼底泛着泪光，她把脸侧向一边喃喃说「我又何偿不是。」

我知道，李莺不走是要与常孟共生死存亡。在狱中常孟对我说过，那时我对李莺已是膜拜了。

李莺说，白莺走之前和她有过激烈争执，坚决要留下来陪着李莺。直到李莺站在窗台上，白莺才退出了房间离开。

但当白莺重新出现在李莺面前时，李莺并没觉得意外，她咬着嘴唇死死盯住白莺，长叹一口气对着蓝天说，但愿天国中有我们俩的一席之地。

我在监狱里混了十几年，知道李莺留下不走是错误，更知道白莺走了后再回来更是错上加错。可我更清楚，李莺和白莺的选择已超越了罪与罚的生死界。这些都与她俩最初走上注定是人生终局的那条路的原因有关。

白莺回来后与李莺寸步不离，她俩都知道随着每一分钟过去，她们离分别也就越近。但在她俩等待某个时刻到来前，她们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感伤与决绝的情绪。

我问李莺：「你和白莺就没有去找间隙？」

「我和白莺一边仔细销毁所有东西，一边分析我们面临的问题，你知道警方对我们的定性是黑社会组织，它只能是一种结果。」

李莺告诉我，她着重想的就一件事：怎么能让常孟和白莺免于死刑。

李莺说：「我知道可爱也在这么想，她或是与我共生死，或是她一人赴死，否则她就不会回来了。」

一个月后是李莺的生日，白莺提议和李莺出于转一圈，李莺同意，她相信白莺。

她俩先雇了辆私家车直奔苏州，再雇私家车去往福建集美，然后再换车到云南潽耳，当然一路上她俩用的都是假身份证。

到潽耳后的第三天是李莺的生日，那天白莺买了很多鲜花把房间布置一番，又精心准备了饭菜，白莺和李莺喝酒唱歌疯狂到半夜。

李莺说：「可爱在我的酒里放了安眠药，留下一个录音笔，录音里是她的计划以及让我必须牢记的一些关键问题。她已给我准备好护照，安排好送我去缅甸的联络人，当晚她就走了。」

白莺看着李莺熟睡后收拾了房间，仔细的把所有可能留有她指纹的物品都擦拭了，然后下楼乘雇好的私家车直奔山东。

三

白莺直奔青岛她姑姑家，她把以她父亲姓名存款的存折交给姑姑，让姑姑把父亲接到青岛来住几年。

然后白莺回到济南，当天她就走进了公安局自首。

「我醒来后看到可爱不在，又看到枕边一个信封里的录音笔，我立即明白可爱为什么一路辗转到潽耳来。」李莺说。

李莺非常清楚白莺的计划是什么，白莺是要让李莺逃走，由她来承担后果。她所做的正是在警方全面围抓捕常孟及其他人后，李莺对白莺所做的。

无论是李莺逼迫白莺逃走，还是白莺骗李莺到潽耳来，虽然这是令人瞠目可歌可泣的忘我舍身，但它不符合常识。

我看着李莺，迟疑了下还是说出来：「你是因常孟留下，绝对情动山河。可你也完全知道，正是这个原因令白莺不能舍你而去。」

李莺凝视着我：「你终于说出来了，这正是我不敢触及的。」

「我因此而绝望。」李莺转过脸去看窗外的海岸。

我为自己碰了李莺内心最敏感并脆弱的地方自惭，李莺对常孟的缠绵悱恻，生死契阔是孤独又如鲜花簇拥。

我对白莺又何不是灵魂相吸，愿共赴黄泉的生死之恋。这样的苍凉绝望怎么能以世俗私心比较呢。

白莺当初在逃离死罪的路上遇到了李莺的那一时刻，就是天注定的「遇见你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的生命相融。

我看着李莺，满脸歉意地对她说：「原谅我的愚蠢，我把一切都想成了红尘之爱，狭隘到了极点。」

李莺将围巾蒙住眼睛，但泪水还是沿脸颊四漫，她咽泣地说尘世之爱哪里有永恒。

白莺在李莺生日的晚上离开后，李莺完全清楚白莺的用心，她竭力把李莺推离漩涡，不仅是因李莺与常孟的关系会加重事态，结局很可能是双亡；让李莺远走，不只是一条活路，还是对常孟的安慰。

李莺知道白莺自首可能是化解危险的策略，但也极有走不出死路的风险。

第二天李莺站在瑞丽口岸的通关路口前手持户照静静的站了五分钟，然后她转过身抬头向北望去，决然把护照撕毁，乘最近航班回到济南。

四

当白莺还在青岛她姑姑家为父亲做安排时，李莺已先于她回到济南向警方自首。

李莺和白莺的策略在检方送达起诉书时被证明是正确有效的，不仅分散了关键责任，在法律适用条款有从轻之处，还因她俩的主动自首情节符合政策而留下一线生机。

最终在法院对常孟黑社会组织开庭审理后宣判时，法庭在法律适用上侧重了政策的社会效应，以感召黑社会组织成员自首，放弃逃案及对抗。

由此，常孟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李莺和白莺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

差不多是在同期，我也因购买枪支被判处无期徒刑，在距省女子监狱三百公里之处的男监服刑，几年后常孟由省监调往我所在监狱。

命运就这样另有安排：我认识了常孟，再因常孟见到了李莺和白莺，又因李莺给白莺写信。

在香港启德机场里，李莺和我在各候机厅辗转，仿佛这样可以寻找到白莺的足迹，我甚至有一种幻觉，以为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能遇到白莺。

在候机厅一处安静的角落，我和李莺坐在椅子上，在李莺告诉我她和白莺的往事后，我对她和白莺再次腾升起敬意。

我问李莺：「在看守所白莺不知道你没去缅甸？」

李莺说：「我也在留心可爱，但一直没发现她在里边。后来通过警方办案的痕迹，我猜到可爱及常孟都分开在异地关押。」

「直到法院开庭我才见到了可爱，她并未流露出吃惊，以她的聪明在警方办案时就能猜到我回来了。」

李莺在法院开庭时见到了白莺，白莺深深地看了李莺一眼，右边的嘴角微微上扬。李莺熟悉她的这一表情，每逢遇事化险为夷后，白莺都以嘴角一扬作结束语。

李莺说：「我们三个人都活下来了，尽管监狱漫长无边的服刑会让我们经历煎熬，但在那一刻我们所体会的是不惜为爱而亡的舍我。」

当李莺说到为爱而亡，引起我内心一直波澜不止的狂涛，李莺与常孟间是如此飞蛾扑火，李莺与白莺又是血肉相连，白莺对我的约法三章，更是护佑爱的围墙。对此，平常人无法理解，像我这样由死而生的人，知道爱的旁边就是死亡深渊。

我请李莺告诉我她和白莺在狱中的经历，我知道这种要求很危险，就如让一个才从深渊中挣扎出来的人讲述深渊一样，何况我也是爬出来的人，早已把对身后的记忆之门永远关闭了。

五

法庭对常孟黑社会组织的到案人宣判之后，过了检方的抗诉期及被判人的上诉时间，李莺与白莺被送押省女子监狱，常孟去往省监服刑。

李莺告诉我，那天清晨她和白莺分别从监室中走到门廊处，押送的警察准备给她和白莺戴上手铐，她看见白莺朝自己扑来，李莺也张开双手迎向白莺。

她俩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犹如两片云朵相逢互溶。李莺说她听到白莺伏在自己肩上说「没能共死，那就共生。」

李莺说自己是艺术学院出来的，没有白莺那种中文专业的情才与深刻，但她知道白莺是个不爱多说一句话的人，凡白莺说的每一句话，都与她做过的和要做的一致。

「在最初一段时间，我无法适应服刑要求，监规不允留指甲涂口红戴首饰，这些都无所谓。当我们在入狱的第一天把披肩长，发剪成规定的齐耳短发后，换上灰蓝色的囚服，可爱说我不用再化妆了，简直就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吴青华。」

入狱后的一切我都清楚，司法部制定的五十八条监规纪律，外加「十不准」，足以让所有女性容颜尽改，脱胎换骨。

李莺告诉我，有一次在小组认罪服法学习结束后，一个凶婆看她软腰软腿不顺眼，挑她的毛病还骂骂咧咧。可爱什么也没说，抬脚朝那凶婆膝盖后边一踢，接着用肘一撞，那凶婆一个趔趄扑倒了。

听到这我笑了，觉得白莺那么一个文雅的人来这么一手太可爱了。我禁不住问，白莺惹事了，怎么罚她？

李莺一笑，那凶婆去找管教告状，可爱一脸茫然对管教说是凶婆让凳子绊倒了，自己还去扶她呢。

「我和可爱简直是一个大脑，我委屈万状对着管教差点就流泪了，证明可爱说的都是实话。」

我哈哈大笑，说李莺你真能装，还差点流泪了，真能演。

我当然知道，管教肯定认为她俩是新入狱犯人，还没学会监狱里那一套，所以会相信。

「可爱的专业有哲学和心理学课，她对人性有足够的认识。可爱告诉我要尽快适应环境，见人说人话，遇鬼使鬼招，生拉硬拽让我一下子过了那道人鬼之间的坎。」

李莺说在新犯人监区学习那三个月，让她和白莺像回了娘胎，彻底成了孪生姐妹。

白莺在看守所关押时，就通过进过监狱的人弄清了里边的情况。她和李莺入狱后，白莺立即向犯人组长靠近，并帮着组长干些抄写统计的活儿，让组长处处偏向她。

李莺说管教了解犯人，主要靠组长汇报，组长偏护白莺就等于也偏护了李莺。

「你知道双出双入制度吧？」李莺问我。

我当然知道，监狱里最严格的一条就是双出双入制度。就是把两个人编为一组互相监督，防止违规和逃跑自杀；让两个人二十四小时，无论吃饭、上厕所、学习和睡觉都必须在一起。

「就因为可爱帮组长干活，组长就把我俩编成了双出双入对子，更重要的是晚上睡觉我可以和可爱挨着。在外面自我认识可爱后，无论在什么紧迫情况下，我俩都没睡过一张床。」

「每当作息时间一到，所有人都钻进被窝，我和可爱躺在床上彼此握着手，甚至我俩还同时做过一样的梦。」

我开始嫉妒李莺了，我和白莺在大明湖边上朝夕相处的两年时间里，我都没与白莺同床共枕过一次，就是仅有的两次亲吻，还是白莺恩赐于我的。我真是嫉妒万分。

李莺说：「我也不傻，过了人鬼之间那道坎，马上就知道监狱里是怎么回事了。」

李莺敏捷地意识到，双出双入对子不仅是要让两个人之间互相监督、互相牵制，管教一一旦觉察到两个人之间和平共处了，则意味了双出双入对子失效，马上就会将两个人分开，轻则另结对子，重则将其中一人调到其它组，甚至调往其它监区。

「我和可爱亲密并形影不离，生怕风传到管教耳朵里，把我和可爱分开。」

于是李莺开始搞小动作。她时不时在人多的时候和白莺争执，故意闹点别扭。有时还对其他犯人抱怨白莺不配合，比如夜间上厕所，白莺不愿起床。李莺和白莺都知道，她俩之间的别扭随时会传到管教耳朵里去。

有时管教找李莺或白莺谈话，了解她们入狱后的思想，李莺也会趁机抱怨白莺，诸如对自己疑神疑鬼，总是盯着自己不放等等。

每逢管教找李莺和白莺谈话后，告诫李莺这是监狱，要尽快培养起犯人意识，遵守监规纪律，积极改造。

而对白莺，管教则肯定她积极靠拢管教的表現，表扬白莺遵守监规纪律的自觉性，吩咐白莺如有发现违规的人，要主动向管教报告，争取立功受奖。

管教对李莺和白莺的双出双入对子很放心，对子之间有矛盾闹别扭，正是双出双入制度所需要的。

听了李莺对白莺背后搞的小动作，我笑得抽筋。我说：「李莺你是跳舞的，什么时候改演话剧了。」

「我和可爱心神合一，担心管教把我俩分开，那样我真得割腕了。」李莺认真的说。

六

三个月的新入狱犯人学习结束后，李莺和白莺一块分配到七监区服刑改造。

七监区是负责监狱对服刑人员文化、政治、技术教育的监区，它还主办狱内改造报纸与文艺宣传的职能。当然，无论是教员、报纸采编及文艺宣传人员，都是由服刑人员担任。

李莺是狱内几千名服刑人员中，唯一专业的演员，自然分配在文艺宣传队。白莺是中文专业，又曾从业省报，则被分配到小报组。

从此到以后十几年漫长的服刑改造中，李莺和白莺都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但她俩不在同一个分监区。李莺的监室在二楼，白莺则住在三楼，这使她俩除了睡觉不在一块儿，其它时间都能见面。

李莺说，她能和可爱在一个院子里共度服刑生活的十几年，是她能活下去的关键。如果她和白莺分押在异地服刑，十几年不能见面，自己不死也会是疯人一个了。

我完全理解李莺所说，在高墙电网及武装看押的监狱里，人与外面世界基本隔离，由社会化的人变化为封闭孤立的人，即使是一头牛，也不会哞哞叫了。

李莺和白莺留着齐耳短发，无任何饰品，甚至连最淡的化妆也不可能；宽大的灰蓝色囚服，让她们足以傲慢的身材消失；只有在生死磨炼后更为绝美的脸庞，轮回了几世仍有光芒的眼睛，清晰地存在。

这也是我在女监见到白莺几秒钟后，灵魂就被吸走的原因。

李莺告诉我，在监狱里到了春天，她俩就绕着院子里唯一的柳树转圈，数它发出的嫩芽；到了夏天，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她和白莺就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看墙外的晚霞余辉；在秋日里，她俩在没人处共享白莺在农业监区采访偷带回来的黄瓜萝卜。冬天则缩在教室的窗子后，看雪花漫天和北风怒号。

「我和可爱就如两只飞不出笼子的鸟，扑扇着翅膀哀鸣。」

最艰难的是监狱开始大搞「三产」后，文宣队基本停止了排练演出，只在逢年过节搞一下，全部时间都用在绣花，编假发，做眼睫毛上。甚至有两年女监还干剥大蒜、刮芋头皮、拣辣椒和给花生分拣的活儿，这对李莺真是闯鬼门关般的考验。

李莺说：「辛亏有可爱，她不仅帮我干了一半的活儿，还从精神上激励我，她担心我在这道坎上被拦住。」

我在男监服刑中也干了几年类似女监的活儿，甚至还缝了一年足球，干了一年半十字绣。碰上赶工期要连轴干，就按规定每个小时喝一杯浓茶提神。

「你也知道，服刑中唯一重要的事是挣分减刑。可爱是小报编辑，她又能写，每个月她都以我的名写两篇稿，这样能让我每月多得两分，一分可以减三天半刑，否则我不知在里边要呆到天荒地老去。」

我会心地一笑。在狱中我也曾干过监狱小报编辑，也算是有点小权，经常偷着给关系不错的人写稿，并悄悄署上他们的名子。监狱里有句近乎真理的话：挣分是犯人的命根儿。

七

自白莺的哥哥遇害后，第二年她的母亲突发疾病也走了。这样苍凉痛绝的家破人亡，令白莺像是长在荒原的植物，连结住了李莺伸向地下的根。

我在女监第一眼看到白莺时，就感觉到了她的眼神中隐含着很遥远的冷意，像用望远镜看雪山泛起的反光，令人疑惑又有痛感，只有我这样在监狱混久了的人，才能觉察到并且不安。

李莺清楚地知道白莺在内心最隐秘处的痛楚是什么。当白莺入狱后几年的一天，她父亲突然来探视，让白莺内心那片漂浮着隐而脆弱的冰层猛然破碎。

李莺告诉我，白莺那天从探视室出来，走了不到一百米突然摔倒在地，随同管教立即把白莺送到狱内医院。下午监区卫生员到白莺所在监室取她的生活用具，李莺才知道白莺进了医院。

李莺知道白莺突然住院后，马上想到白莺父亲来探视让她跌进了那张纸盖着的深渊。李莺深知这是白莺的生死关。当时她站在院子内那唯一的树下转圈，然后表面平静回到监室爬上二层床，装作要洗床单，还轻松地哼了两声歌，接着身体一晃尖叫一声，从二层床上摔在水泥地上。

监室里的其他人见李莺手抓床单躺在地上，马上围过来问摔着没有。

李莺被送到狱内医院，经检查左臂尺骨骨折。

李莺混入医院后，在病房里不到一分钟，即溜到走廊里换个屋子推门找白莺。当她找到白莺，看到她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管，双目游离，脸色苍白侧向一边，牙齿紧紧咬着被角，李莺扑过去右手抚着白莺的脸，手如海默症患者样擅抖。

李莺告诉我，白莺如有不测，她立即打破玻璃割断自己全身的动脉。

「我活着是为可爱，可爱也因我而活着。」李莺将脸一侧，我看到她的眼眶有一圈泪光。

李莺吊着胳膊突然出现在病房，以及她对白莺的安慰，我坚信这使白莺闯过了鬼门关。李莺将白莺四散的灵魂轻柔地收拢，让白莺的眼泪澎湃于李莺的臂弯，苍凉与绝望才缓缓褪去。

我坐在椅子上如枯树一般，想到白莺所经历的撕心痛楚，想到她的孤独，又想到自己与白莺朝夕相处而无助于她，感到自己什么也不是，甚至都不配坐在这儿，听李莺讲她和白莺的生死缠绵。

「那时，可爱的心脏就出了问题。一个人的心，怎能经受得起那种撕法。」李莺说。

半个月后当白莺出院才一小时，胳膊上打着夹板的李莺跑进医院办室，装作诚恳地对警医说，迎国庆演出排练不能缺人，自己即使不能跳，也要站在那儿帮忙。警医批准让李莺出院了。

白莺回到监区有一年时间沉默不语，李莺想尽办法安慰她。白莺告诉李莺就让她这样，语气生硬，让李莺顿感不祥。

李莺咬着牙找管教，打小报告把白莺的状况告诉了管教。

一天监区长找李莺谈话，但拐弯抹角问的都是白莺的事。监区长告诉李莺要帮助白莺振作起来，说改造的路还很长，不能因此消沉，更不能自我放弃。

在谈话中监区长甚至说了令李莺感动的话。监区长告诉李莺：你们无论判处无期或是死缓，但只要努力改造，都有出去的那一天。我们管教人员才是无期，一辈子要在监狱里陪着你们，你们走了，管教仍在这高墙电网内工作。

谈话后监区长竟出人意料地把李莺调换到白莺的监室去，让李莺更方便做白莺的思想工作并照顾白莺。李莺一激动差点哭了，又有些羞愧，为白莺她耍了心眼儿。

「那次谈话后，我感到监区长把我调到可爱的监室，不仅仅是因可爱住院的事，一定又发生了与可爱有关的大事。出狱后才知道，可爱的父亲就在那次来探视回去的路上遇难了。」

李莺说这件事对可爱瞒了十几年，还是得谢谢那些管教。如果可爱知道她唯一的亲人又离她而去，可爱绝对走不出监狱，而自己也绝对会陪着可爱去往天国。

「直到你出现在女监，你让可爱若有所思。那天中午回监区吃午饭，可爱问起你，我顿时兴奋激动，这意味着可爱枯木要发芽了。」李莺盯着我。

「你别再说了，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就是一滩牛粪。我不但让白莺冒了死的危险去扫大街，发现她在俱乐部瞒着我练格斗也没有制止，白莺的死完全是我的责任。你杀了我吧，别让我孤独于世。」我冲李莺喊。

后来我不断地想，人一生最大的困顿不是什么有没有勇气，而是不知道去做正确的事。

八

在启德机场的那个晚上，我和李莺走遍了候机楼内的每一处，无论走到哪，都仿佛看到白莺的影子，她似乎露着微笑与不舍，近在眼前又若即若离。

第二天早晨，我和李莺恋恋不舍走进登机口，李莺再次转身回望，含着眼泪说：「可爱，我还会来找你！」

飞机降落在济南后，天下起了大雪，天际处一片白茫茫。

在向机场外走的路上，李莺说她无法生活在这个城市，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因可爱触景生情，会想起与可爱在这个城市中的每一天，每一件事。

我告诉李莺自己也要离开这里，找一个与这个世界尽量遥远的地方躲起来，也许会消失于某处森林，也可能非洲广袤的沙漠，就是我的白骨掩埋之处。

出租车停在李莺家住的大院门口。下了车我把自己的外衣披在李莺身上，她伸开双臂拥抱住我，在我耳边说：「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要告诉我，别忘了十年后我们要去接可爱回来，可爱在这个人世间，只有你和我是她的亲人。」

那一瞬间，我的孤独扑天盖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