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呦呦鹿鸣
来源：呦呦鹿鸣（ID：youyouluming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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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20日，大连10岁女孩王萱被杀身亡，小女孩胸前被砍4刀，身上有多处被殴打过的淤青。杀人者是还有3个月就满14岁的初中生蔡某。10月24日，大连警方通报说，因蔡某未满14周岁，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责任。虽然蔡某175，体重140-150斤，虽然犯案前后各种行为显示他心思缜密，淡定自若。有一些朋友不禁提问：一想到这个蔡某不久之后就要换一个名字出现在我们身边，成为快递小哥、司机、服务员……不寒而栗，未成年人保护法难道是“人渣保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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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会这样。就在昨天，10月26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四次会议举行分组会议，审议《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订草案。这个时间节点看起来和大连王萱血案重叠，其实，是早已经在立法规划内的事情。未成年犯罪预防问题，举国上下都高度重视。重视，但也复杂。从列入全国人大立法规划，到草案进入正式审议程序，这部法律三更其名，调整对象三次修改，这在我国立法史上实属罕见。最初，列入立法规划时，它的名称是《预防青少年犯罪法》，调整对象是“青少年犯罪”；而后，第一次审议立法草案时，改名《预防少年违法行为法》，调整对象是“少年( 年满14 周岁不满18 周岁) 违法行为”；又后，第二次审议时再改为《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调整对象是“未成年人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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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层级的法律，名称上每一个字的调整，都意味着无数人命运被改变的可能。让我们看看具体数字：虽然未成年犯罪人数有所下降，但每年经人民法院判决的未成年犯有5-10万名，这是最严重的一群人，如果考虑到虞犯行为、违警行为和触法行为的未成年人总数，数字当属庞大。这部法律出身也颇为特殊，1959年，联合国通过了《儿童权利宣言》，后来，又有了《利雅得准则》（《联合国预防少年犯罪准则》）。1999年，作为公约缔约国，为履行国际义务，中国颁布了《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所以，它有国际背景。不过，正如上海政法学院刑事司法学院院长姚建龙在论文中所说，1999年的这部法律立法思路模糊，法典结构逻辑混乱。“目前最大困境是‘宽容而纵容’的制度设计所造成的‘养猪困局’。即对于那些有高危行为的未成年人，缺乏合法、科学、针对性的干预措施，因而实际上只能“养大了再打，养肥了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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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3日，湖南衡阳一位12岁少年肖某，放学后偷偷在姑姑家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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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少年是衡阳光华实验中学（该县最好的中学）的初一住宿学生，家里为他上学方便，拜托姑姑一家在周末照看他。当天下午，肖某在家偷偷上网时，被9岁的表妹发现，兄妹俩发生了争吵。因害怕妹妹向姑姑告状，于是他拿起水果刀，一刀捅向了9岁的表妹，表妹倒地后，很快就不动了。在一旁的4岁表弟害怕得尖叫大喊，肖某又一刀将他刺倒。连杀两人后，这位12岁的少年语气镇定地向即将回家的姑姑打电话，询问姑姑的到家时间。姑姑告诉他，饿了就先吃面包和牛奶，她马上回家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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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到家时，肖某手握水果刀躲在防盗门后，趁姑姑不注意，对着她连捅20余刀。紧接着，肖某从家里翻出干净衣服，把走廊的血迹拖干净，又从姑姑钱包里拿走两千元钱和手机，镇定地从小区离开，他还用这个手机约一个女同学出来玩。直到一天后，被警方抓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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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三联生活周刊》以及多家法制媒体记者采访了肖某的父亲肖剑军，这位痛悔的单亲父亲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他告诉记者，由于家庭离异，自己在广州打工挣钱，儿子肖某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自己和儿子不常见面，见面时溺爱多、管教少，虽然知道他有偷钱、上网打游戏的坏习惯，但没有足够重视，这才最终害了儿子。等儿子从少管所出来，他会带着儿子来到广州，给他改个名字，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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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肖某犯下杀人罪的7年之前，另一位少年犯罪者被给予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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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黑龙江13岁男孩赵力宝从派出所离开。他因强奸同村14岁女孩明芳，被警方抓获。但因他年龄未满14岁，未达到法定刑事责任年龄，随即被释放。和肖某一样，法律给了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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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赵力宝再次潜入那个受害女孩的家中，当着受害女孩明芳的面，持刀对明芳母亲连捅19刀。杀死女孩母亲后，他又依据事先设计好的逃跑路线，连夜逃亡。2006年3月，经黑龙江省公安厅批准，未成年人赵力宝被判处劳教1年零6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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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0月20日，大连10岁女孩王萱被杀身亡抛尸在家门口绿化带中，根据警方调查，凶手是还有3个月就满14岁的初中生蔡某。综合家属以及目击者信息，案件有几个细节：杀了王萱后，蔡某两次主动找王萱父母搭讪，一次恍若无事地问“王萱去哪里啦？”一次神态自若地问：“你女儿找着没有？”他甚至在女孩尸体被发现后到现场围观并和群众谈话。在班级群里，这位凶手发了一条从自家窗户拍摄的搜查现场视频，对同学说：“小孩死了，让人扒光给杀了，就在我家门口对面。”当警察调查视线转向他后，他继续在同学面前假装自己是旁观者，从而给自己洗脱嫌疑，他写道：“他们警察办事这么草率的吗，给我加入嫌疑名单，我一个小孩怀疑我，我把我擦过血的纸扔那块了，我的血不会弄到她身上吧？我怕我的指纹和血在她身上，那我不就完了吗？”“我害怕啊，怀疑我了，我的指纹咋整，好像确定了是小孩干的，我虚岁14。”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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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4日晚上，大连警方发布通告，因蔡某未满14周岁，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对蔡某某收容教养。蔡某有性骚扰前科，这位身高175cm，体重140-150斤的凶手，颠覆了我们对“13岁天真少年”的认知。此时，距离少年肖某杀亲，恰好7年；距离少年赵力宝强奸杀人，恰好14年。2014年，最高人民法院发布过一份《未成年人审判工作典型案例》。这98例涉及未成年人的犯罪案件判例中，有几个引起了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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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未成年人殷某杀害养父母案。案发当日，殷某和朋友去娱乐会所消费后，缺钱买单。于是，殷某纠集同伙黄某、周某一道，回自己的养父母家抢劫，并残忍杀害了养父母，抢到4.7万元财物。广东惠州中级人民法院决定对殷某从轻处罚，判处殷某无期徒刑。cEx曹操读书网
2011年，未成年人李某蓄意杀人案，河南省三门峡市中级法决定对他从轻处罚，判处李某无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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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皮书中被追责的未成年人，都已年满14岁，未满18岁。法律对这些未成年人的判罚并不算太轻。但是对于14岁以下的犯罪者，白皮书中并未涉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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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导致了一个奇怪的局面：14岁以上的未成年，犯杀人罪后，可能被判无期，在监狱里关一辈子。但12岁未成年肖某，连杀3人，依旧只是“收容管教”；13岁蔡某杀人，依法不予追究刑事责任；13岁赵力宝强奸，收容管教；随后又杀一人，仅判1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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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是以14岁作为未成年人犯罪刑事责任年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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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不是14岁的。比如，有三个国家和地区，瑞士、汤加和美国的荷克拉荷马州，就是以7岁为起点，此外，以8岁、9岁、10岁、12岁、13岁、15岁、16岁为起点的国家都有，很难理解的是，我们没有注意到有以11岁为起点的国家。当然，14岁为起点是多数。有两个国家也很特殊，是独一份的：波兰以17岁为起点，巴西以18岁为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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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些信息只是想说明一点：以14岁为起点，并不是科学，而是经验，以及权衡。然而，经验会变化，权衡需要动态平衡，如今，就是变化发生的时刻。在过去的呦呦鹿鸣文章中，我曾经多次说过一个个人经验：一个恶棍，不是在18周岁那一天忽然就成为恶棍的——一个人之所以是恶棍，并不是因为他的年龄，而是因为他的行为，是他天性中恶意宣泄出来的那些行为和思维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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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防的重要性就在这里，如果我们在14周岁之前没有给予合适的约束，那么，真的就只能像姚建龙教授所说的，陷入养猪困局，“养大了再打，养肥了再杀”。大连这个案子，蔡某就是明知自己没有达到14岁，明知法律在年龄上一刀切给他准备了一个空子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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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主张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未成年要保护，13岁的蔡某这样的人要保护，10岁的王萱这样的女孩也需要保护。未成年保护法绝不应该成为“未成年人渣保护法”。我想，这已经是这次修法的共识。在法学名著《论犯罪与刑罚》中，贝卡里亚说：“刑罚的目的既不是要摧残折磨一个感知者，也不是要消除业已犯下的罪行……刑罚的目的仅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规诫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辙。”03cEx曹操读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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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个特殊的海外案例吧。2012年，美国13岁少年克里斯蒂安·费尔南德兹（Christian Fernandez）因在12岁时杀死2岁弟弟而成为以成年人身份遭到起诉的年龄最小的被告，虽然有18万人签名为他向检察官求情，但检察官认为，这个人的暴力史无法令人接受，应该被终身关押以保护其他民众免受其害。
如果费尔南德兹以未成年人的身份接受审判，他可能仅会被判入狱36个月。即使刑期更长，他也可以在21岁以前获释。但他以成年人的身份接受审判，则面临终身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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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方圆》杂志介绍，美国有1899年通过的《少年法院法》，少年法院以保护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长为理念，但是，这个制度有一个例外——法院如果判定未成年人的罪行极度严重，其恶性程度表明除了年龄外其与成年人无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则可以启动弃权程序把TA“丢出”少年司法，TA将被当做成年人来对待。不过，这种情况极其罕见。在中国《预防未成年犯罪法》出台的1999年，在日本山口县，发生了一件凶杀案。11个月大的女婴夕夏和她的妈妈在家中被杀，半裸的遗体被胶带包裹后藏在收纳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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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警方随后破案：一个叫做福田孝行的人，为了强奸，乔装成排水管检查的工人，按门铃后顺利进入了被害人家中，见被害人激烈反抗，福田孝行将其掐死，捆绑后用胶带粘住口鼻。11个月的女婴在旁边目睹了一切，挣扎着向妈妈爬去，福田孝行将婴儿往地面重摔数次，再用绳子勒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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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诉讼后，遇到一个难题：福田孝行刚刚满18岁，而日本法律规定，20岁才是成年。中国规定未成年人刑责年龄下限14岁上限18岁，日本规定是16岁和20岁，在2000年，日本因为一起14岁少年残酷凶杀案将下限调整到14岁，但当时20岁仍然是上限。对于本案，日本法院的一审判决是无期徒刑，不过，因为福田孝行有少年法保护，最多关个七、八年，“表现良好”，则可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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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被害家属，被告辩护律师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有恃无恐的过分。而对面呢，夕夏的爸爸本村洋要带妻女的遗照出庭却被阻止，他电视访问中感慨：“在现今的刑事诉讼法中，就我知道的范围之内，关于被害家属权利的部分，什么都没有。不但没有权利这两个字，就连被害家属可以做什么也完全没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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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件引起当时日本社会震动，时任日本总理小渊恵三不得不承认：“法律对于无辜受害者的救济跟保障显然是不够的。” 不过，二审中，法官依然认为“被告刚满18岁，思想尚未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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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案发9年之后，经过整个日本社会漫长的诸种拉锯，2008年，日本最高法院法官宣判福田孝行死刑。这是日本首例未成年人被判死刑案。过去的法律，符合过去的国情，但是，如今，国情发生了微妙变化，世界各国的情境也在发生着微妙变化，那么我们就要采取新的措施。具体怎么办？在这里，我们提几点建议，一己之见，供诸君参考：cEx曹操读书网
一. 不再一刀切，将刚性未成年人年龄改为弹性未成年年龄。可以参考海外经验，引入心理年龄评定，将一些生理年龄没有达到14周岁但是心理年龄等已经达到14岁的人，纳入刑罚对象。二.对未成年采取特殊缓刑。证据充分并且能够确认“未成年人”人身危险性的，通过法院确定罪责，但规定一个考验期，根据未成年在考验期内的表现再确定刑罚，而刑罚中也包括缓刑。cEx曹操读书网
三. 新增保护处分措施，特别是社区措施，比如监管令、社会服务令等，注重教化，在目前的修正案中，已经针对“严重不良行为”采取8种过渡性教育矫治措施，这说明立法者已经高度重视了这一点。cEx曹操读书网
四. 增强预防体系。预防比惩治更重要：cEx曹操读书网
1. 视听内容分级管理。以前曾经讨论过影视作品分级，但“少儿不宜”迟迟没有推进。而今，网络发达，大量刺激性的内容没有约束地传播，导致少年出口成脏、戾气滋长，应予调整。2. 禁止未成年人夜不归宿。在危险时段限制未成年人的活动，禁止未成年人深夜凌晨在无监护条件下在公共场所滞留。对违法接待未成年人的营利场所给予惩戒。3. 增加监护人责任，补充国家监护人责任。对于一些放纵孩子、不履行监护责任的父母，由公安机关给予训诫，由法院强制给予责任教育，并纳入监护责任履责保证金制度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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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有一位教育学教授与我讨论了教育权概念。我们认为，教育权不专属于父母，一个孩子最终的监护人是我们整个族群，如果一个孩子没有被有亲权的家庭管教，那么，社会集体应当行驶自己的教育权，加以管教，履行教育责任。同理，教育权也不专属于某个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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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常说“他还是个孩子”，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们还要问的是：他只是一个孩子吗？我们是如何让他表现出这种超越年龄的暴戾之气的？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已经有法律专门预防未成年犯罪20年了，但是，这20年的预防效果，并未被全面评估。幸运的是，如今，国家部门注意到了这一点，并纳入立法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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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弗洛伊德》有一句话：“没有是非观念的孩子，是这个地球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有好奇心、行动力、破坏力以及《未成年人保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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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们，有理由相信，经过新的《未成年人保护法》以及《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这个悲观的句子将被改变。虽然，这个过程将如其他一些国家一样，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