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松：若任由对抗和集团政治膨胀，印度洋将重蹈“公地悲剧”的覆辙

编者按：12月10日至11日，第二届“构建印度洋命运共同体”国际会议于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召开。本次会议汇聚了来自十多个国家的五十余位官员、学者与智库代表，与会者围绕印度洋地缘格局演变、全球南方国家合作及中国在区域发展中的角色等关键议题进行了深入交流。

会上，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黄云松教授以“变局下的印度洋态势展望”为题发表演讲，从安全架构、合作赤字等多重维度，展望了未来三十年印度洋战略态势的可能走向。东方军事经黄云松教授授权整理其发言内容，供读者参考。

【文/ 黄云松】

感谢林院长的邀请，非常高兴在这里跟大家探讨“变局下的印度洋态势展望”。在全球百年变局加速演进的今天，印度洋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复杂挑战，同时也蕴含着深化多边合作的巨大潜力。借此机会，我想重点谈一谈：印度洋作为全球地缘政治的战略要地，在安全、合作与治理方面日益凸显的“赤字”问题，并展望未来10到30年印度洋地区可能的发展态势。

大国博弈下的安全赤字正在碾压合作

当前的印度洋局势，可以用“军事化升级”和“泛安全化”来概括，对区域合作的压制越来越明显，直接导致了日益加剧的安全赤字和合作赤字的出现。

该地区的军事化呈螺旋上升趋势，美西方正在把大国博弈和冷战思维引入印度洋地区，使得该地区地缘政治竞争日益激烈，这也符合进攻性现实主义的霸权逻辑。从军事设施与战略投射的角度来看，美国在迪戈加西亚的军事基地仍然是区域内最重要的战略支点，其核潜艇、远程侦察机等部署都保持常态化。

美国近年来多次在印度洋的迭戈加西亚岛上部署B-2隐身轰炸机

同时，各大国围绕获取新的补给基地、友好港口使用权的竞争也在加剧。印度洋地区多国拥有的军事基地数量目前已超过20个。印度作为域内大国，也在大幅强化与域外大国的合作。例如，印度正在推进与法国在留尼汪的合作，并积极推进与塞舌尔、马尔代夫的港口合作，呈现出某种“战略三角部署”的态势。

区域内海军舰艇的活动与演习次数也明显上升。军舰穿越印度洋以及部署频率在过去十年整体呈上升趋势。以域外国家中的主要海军强国为例，其常年部署在印度洋地区的各类海军舰艇数量在30艘以上；而在过去五年内海上军事演习的次数，无论是双边、三边还是多边的，整体增长超过120%。演习活动重点集中在几个区域：马六甲海峡、霍尔木兹海峡以及亚丁湾。如此高强度的军事互动，极大增加了误判的结构性风险。

在经济领域，安全的冲击也在强化，且正在出现外溢风险。红海的动荡迫使大量航运公司绕行好望角。据相关统计显示，特定时段亚洲航线的航运成本上涨超过200%—300%，严重冲击全球供应链。这种咽喉要道的地缘冲突，又通过航运保险与油价波动，将安全风险外溢到整个印度洋沿岸的发展中国家。

此外，泛安全化正体现出压制多边合作的特点，表现比较突出。一方面，泛安全化思维在经济、发展、环境等非传统领域被过度安全化、政治化，造成合作赤字。另一方面，基于泛安全化思维产生的排他性集团政治也是造成合作赤字中的重要一环。

美国今年来一直强调建立“共同价值观”的伙伴网络，推动“印太经济框架”等排他性机制，这种集团政治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泛印度洋国家的集体行动。比如美国主导的“繁荣卫士行动”，在战术层面暂时应对了红海危机，但排他性地将包括中国在内的主要贸易攸关方排除在外，本质上仍是用霸权思维而非共同治理维护自身利益。

在关键基础设施的政治化方面，西方国家也做出了不好的表率。部分西方国家对中国在瓜达尔、汉班托塔、吉布提等港口的商业投资说三道四，炮制所谓“债务陷阱”“军事化”等叙事。这些项目被过度安全化后，不仅阻碍了中国的项目落地，也进一步削弱区域组织效能，使相关设施在灾害响应、“蓝色经济”等迫切需要合作的领域难以深化合作。

最后是“友岸外包”式的供应链重组同样存在问题。通过这种方式试图把关键矿产、清洁能源、高科技供应链从地缘竞争对手处剥离，造成全球生产网络的碎片化和高成本化，也加剧了发展中国家被迫选边站队的压力。

治理赤字及其深层根源

印度洋沿岸，尤其是一些脆弱的岛屿国家，正同时遭遇地区动荡与治理能力不足的双重挑战，深刻暴露出治理赤字问题。从机制和实践层面来看，首先体现在机制碎片化上。印度洋地区虽然存在 IORA、BIMSTEC 等区域机制，以及SAGAR等倡议，但这些机制之间缺乏有效衔接与协同，权责交叉、资源分散，难以形成合力来应对跨国性挑战。

再看气候危机与发展困境。气候变化已成为印度洋地区最为紧迫的非传统安全问题。以马尔代夫等岛国为例，预计到2100年，可能有80%的国土将受海平面上升威胁。然而，由于大国在地缘政治上的对立，导致气候融资、技术援助和技术转移被政治议程所挟持，《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框架下的相关举措举步维艰、推进缓慢。

基础设施方面同样存在明显瓶颈。域内包括印度在内的一些国家在各自的海洋发展战略中，均计划大幅提升沿海港口货物吞吐量。但由于缺乏协同投资和区域整体规划，港口与内陆交通的连接瓶颈长期存在。一方面对外来投资与合作持排斥态度，另一方面自身又深陷发展困境，这种双重矛盾长期得不到解决。

而印度洋地区合作赤字产生的深层原因有二：一是信心不足，二是潜力受限。一些国家仍然迷恋海上霸权，对多边主义存在深刻抵触。海洋理应是人类共同的财富，但个别大国谋求区域主导地位，以所谓“净安全提供者”的姿态阻碍包容性框架的建立。这种基于零和思维与维护霸权的做法，正是导致气候监测、海上安全、互联互通等领域合作潜力无法真正释放的深层结构性原因。

展望未来

展望未来10到30年，印度洋将呈现何种图景？总体而言，这将是竞争与合作两种力量相互博弈的结果。基于主要大国的战略愿景以及当前趋势，可以从安全、稳定和发展三个维度作出初步判断。

美国海军“巴丹”号两栖攻击舰通过苏伊士运河

在安全态势方面，由于短期内印度洋区域竞争将成为常态，地区军事化趋势仍将升级。美国及其盟友和伙伴可能继续通过“印太战略”和军事同盟巩固制海权；中国则将深化海外后勤保障和远洋护航能力，潜在冲突风险有所上升。从长期看，如果大国博弈未演化为热战，安全多极化或集体安全机制的重建将成为必要选项，多极安全框架有可能逐步形成，并将更多侧重于非传统安全合作；否则，印度洋地区将长期笼罩在高度军备竞赛的阴影之下。

在区域稳定方面，短期内印度洋局势的脆弱性仍在加剧。沿岸国家将面临被迫选边站队的政治压力，国内政治与经济稳定性受到地缘政治的影响不断上升，红海危机等“灰犀牛”事件也将持续考验全球供应链。从长期看，在气候变化、海洋资源衰退等共同威胁的驱动下，区域一体化可能缓慢推进，区域性机制有望获得新的生命力。务实合作或将取得突破，但这种突破往往需要借助域外具备实力的大国参与。

在发展潜力方面，短期内发展赤字仍将持续存在。排他性的安全导向型供应链可能导致贸易和投资碎片化，阻碍包容性增长，气候变化带来的经济损失也将显著上升。从长期看，“蓝色经济”和互联互通将成为发展重点。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印度的相关发展规划以及欧盟的“全球门户”计划，可能在非竞争领域实现某种形式的竞争性合作，共同推动海上数字基础设施建设和清洁能源转型。

如果任由对抗和集团政治持续膨胀，印度洋很可能重蹈“公地悲剧”的覆辙。印度洋的未来，必须超越狭隘的竞争与对抗，迈向集体安全、包容性框架以及去政治化的合作。中国作为负责任的大国、印度洋重大利益攸关方，也是一贯发挥建设性作用的合作方，始终呼吁采取紧急、协调一致的行动，将合作重心重新拉回非政治化领域。

在印度洋地区，可以立即推进例如人道主义护航、环境联合巡逻等试点项目，重建区域内及域外大国之间的互信；在全球层面，也应坚决拒绝集团政治，拥抱集体安全，培育去政治化的伙伴关系，让印度洋真正成为一个合作、繁荣、稳定的地区。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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